“呼。”
张扬坐回自己的椅子，大口呼着气，胸膛因为激动而起伏不定，房间重新恢复了安静。
过去几分钟，张扬恢复了几分气力，强忍着情绪，道：“陈警官，我不是责怪你，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尽心尽力想把小赵救出来，可你刚才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在告诉我，在如今这套规则下把小赵救出来是一个很渺茫的希望。”
“我...”陈书试图解释，不过话刚一出口，就被张扬打断。
张扬抬起撑在桌上的左肘，摆摆手，慢慢加重语气：“你想要我下架视频，唯一的作用就是暂时稳住那些畜生，给你们那套繁琐的程序争取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时间窗口。”
“其实我能...”陈书想表明自己的态度，把自己被任命为联合执法行动的指挥长的事实讲出来，可依旧被张扬打断。
啪。
张扬将挥在空中的手顺势拍在桌子上，语气郑重道：“陈警官，这样的时间缓冲是需要代价的。代价就是我将亲手掐灭现在唯一能真正刺疼他们、唯一能对那片非法之地施加舆论压力...”
“咳咳！”
“咳咳咳！”
张扬弯腰捂住嘴，胸腔剧烈起伏，突然插入的咳嗽像是要把肺叶从嗓子眼抠出来。
等缓过劲头，张扬红着脸，喘着气，很认真的说道：“呼，陈警官，你这么做的代价就是将唯一能撬动更高层次力量的舆论核心给掐灭了。”
果然！
听到张扬的最后一句话，陈书便确认了对方的真实打算，那就是通过舆论压力迫使官府下场，动用暴力手段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剿灭电诈势力。
这个手法和他在昆明假扮富二代引起网络公愤，让患病女儿无钱治病的情况以最快速度铺设到全网，从而在最短时间内获得大量捐款的手段有着异曲同工的效用。
“扬扬，你在网上不是有很多粉丝吗...”陈书想了想，试着换个角度劝服这位有些认死理的自媒体网红。
张扬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因为多日压抑的情感而嘶哑，状态有那么一点点的疯癫：“粉丝？你指望那些随手给你点个赞和关注的网民们会像你我一样追求真相和结果吗？在他们的世界里，缅北就是遥远的缅北，电诈就是遥远的电诈，和他们半毛钱的关系没有。
“哦对，如果视频在，他们不介意给我们点个赞，甚至可以点个关注，可之后呢？他们只会用拇指轻轻一划，继续看那些无脑的爽剧和爽文。你想指望他们？没有凝聚起来的华国网民甚至比一盘散沙还要散，起码散沙还是在一个盘子里。
“陈警官，你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一个一呼万应的大网红！不是无所不能的大记者！她只不过是一个被逼到绝境，手里只剩下这最后一张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事被折磨死，甚至可能因为自己捏着这张牌不肯松手而加速他死亡的女人！”
张扬站起来，挥舞着双手，张牙舞爪的嘶吼：“可视频只要一下架，热度就会马上退散掉，一切都会回到原点！我们前面所做的牺牲，就全没了！往后还会有大把的群众因为电诈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你要我怎么选！”
话音刚落，张扬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手机，解锁后的屏幕反射出来的绿光映在她惨白的脸上。
时间距离零点越来越近。
陈书心中苦涩，尽力解释道：“扬扬，下架视频并不代表我们就放弃了对电诈犯罪的打击，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前天的新闻发布会，我们公安部的凌副长在全球媒体面前宣布......”
“我不想听！”
张扬死死盯着陈书的眼睛，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撕裂开来：“陈书！你拿什么保证？用你那高高在上的公安部凌副长？用你嘴里那套需要层层审批的协调？还是用你身上穿着的警服？
“不！你什么都保证不了！你也什么都拯救不了！告诉我！陈书！陈警官！在缅北那连阎王爷都得靠边站的无主之地！你的程序！你的法律！你的协调！你的身份！你的一切！请问！能阻挡他们折磨人的刀吗！”
“能吗！”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陈书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像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张扬的质问更像是石头上嶙峋的尖角，磨掉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暴露出这次电诈行动最本质的问题。
那就是整个华国警察体制在面对极端罪恶，尤其是这种跨国犯罪时，所暴露出来的反应速度和应对策略的滞后性。可这没办法，他们是官方，不能不讲规矩，只能按照规矩一步步来，最后就是慢了。
而张扬的直播是民间的，当然可以不讲规则，怎么有效就怎么来。
陈书无言以对，很显然，张扬的结论是正确的，她的直播是一柄直接插入敌人心脏的利刃。往前，根本没人会想到，会有人通过直播的方式赤裸裸的揭开电诈产业的罪恶。
以华国老百姓喜欢看热闹的程度，陈书完全能体会到此时此刻网络平台上的那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只要等张扬的直播短视频在互联网上积攒出一定的势能后，其爆发出来的力量绝对是摧枯拉朽般的存在。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人的牺牲上。
“陈书。”张扬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别以为我不懂牺牲的意义。如果牺牲小赵一个人，能换来这次调查的彻底曝光，能真正点燃一场足以将整个缅北电诈产业烧成灰烬的大火...”
顿了顿，张扬沙哑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愿意。”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
张扬绕过桌子，一步步走到陈书面前，俯下身来抵近陈书的额头，眼神像淬过火的刀子，钉在陈书的眼睛里。
“我会痛苦，我会被愧疚折磨一辈子，但是我能说服自己，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相信，这也是小赵自己选的路，就像那些倒在暗访路上的前辈记者们。
“黑煤矿、地沟油、医疗诈骗等等，我们记者并不惧怕牺牲，并不害怕死亡。只要能用我们的一条命，换回千千万万的群众的生路！”
滴答。
滴答滴答。
她的眼泪无声滚落，一滴接着一滴，滴在正仰着头的陈书的脸上。
陈书抬了抬放在扶手上的双手，抬在空中，僵了几秒后，又无力的放回在扶手上。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他其实没有资格替代张扬作出下架视频的决定。
就像张扬没有资格代替小赵作出让他死的决定。
这是一个悖论。
记忆在陈书的脑海中飞速划过，派出所的、特警大队的、南疆矿山的、轻月小区的，最终汇聚成两个人影，许明亮和小强。
如果让这两个人重新选择是牺牲自己，还是成全大多数人，想必答案在他俩穿上警服的那一刻就定下来了。
陈书长长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