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积此言出口,殿上武将并未随声附和,却俱是目光灼灼、仰头看向李承乾,态度不言自明。
对于武勋集团来说,战死殉国已经是极致光荣之事,绝对不允许死后名声遭受玷污,李积之言代表了大家的利益与立场。
或许太宗皇帝在时,大家受迫于威压不敢反抗,这也是郭孝恪之死被搁置多年未曾定性之主因。
但现在,绝对不行。
李承乾端坐御座之后,自是清晰感受到这一股朝堂之上弥漫开来的威压,若是放在以往他定然怒不可遏,这意味着他没有足够的威望压住这群悍将,现在虽然心中依然不爽,却轻松的多。
因为他要走一条与太宗皇帝截然不同之路。
他明白任凭自己再是努力,也休想在威望之上有所提升,意欲压过这些贞观勋臣几无可能……
但他不能服软,他可以做出妥协,却不能是在遭受臣子威压之下。
所以他默然端坐,缄默不语。
李积发言之后,朝堂之上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气氛紧张肃穆。
许敬宗瞅了刘洎一眼,见后者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站出来说话的意思,心中有些不解,文武殊途、利益对立,这是当下朝局之表象,也是刘洎立身之本,按理来说无论郭孝恪是功是过,既然代表军方的李积站出来力挺郭孝恪之身后名,那么刘洎就该表示反对。
可为何刘洎默声不语、置身事外呢?
既然不理解,就意味着肯定有一些他尚未掌握的事情发生于朝堂之外,贸然掺和说不定就要吃亏……
所以他忍耐住蠢蠢欲动的心,打算老老实实闭上嘴巴,不闻不问。
却又感觉有一道目光注视自己……
眼珠转动之间,正好见到对面的房俊正盯着自己,似乎眨了下眼睛。
许敬宗:“……”
你是想用眼神示意我吗?
可我领会不到你这个眼神的用意啊!
虽然看不明白房俊向他示意个什么,但不出意外肯定是让他站出来说话。
可是说什么呢?
赞同还是反对?
如果是赞同李积,又何须自己出来说话呢?
那必然是反对吧……
“陛下明鉴,微臣以为英国公之言有些不妥!”
既然收到房俊之暗示,许敬宗自然要有做出回应,即便未能领会房俊眼神之意,也要按照自己的理解说上几句。
“郭孝恪战死西域、丧师辱国,乃是铁打之事实,朝廷未予认定其有罪,却不能说明其无罪。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正是郭孝恪之写照,若非其后太尉率军支援西域,怕是整个西域都已沦陷于突厥铁蹄之下,自隋朝开始数代人、十余万军卒埋骨西域辛苦经营之局面一朝尽丧,如此大罪,其族人有何资格铨选、授官?”
说着说着,许敬宗逐渐领悟了房俊的意思,也明了当前之局面,越说越是顺畅。
为何刘洎、房俊都不说话?
陛下在等什么?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郭孝恪无论功过是非都已经过去许久,不可能对朝局造成半分影响,如何决断只在陛下一念之间。如此简单清楚之事实,只需在御书房内签署一道诏书、明示天下即可,何必放到太极殿上来讨论?
多此一举。
可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就说明其中肯定有人有着其余诉求。
是谁呢?
只能是陛下!
首先,既然是房俊出面为其连襟谋官,在无关大局的情况下陛下不会驳回,那就意味着陛下并不想将郭孝恪定罪。
其次,既然陛下不想将郭孝恪定罪,为何李积出言之后却并未予以认可?说明陛下也不想简简单单饶恕郭孝恪。
那么答案就清晰明了——陛下欲借此或是卖李积一个大人情,或是彰显其宽仁之秉性。
而无论是卖人情或彰显宽仁,想要做到极致,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反派来衬托一下……
不就是做“奸臣”吗?
许敬宗毫无负担!
武班末尾,程咬金面色不豫:“许尚书此言差矣,说到底郭孝恪一事并未有朝廷定论,那么剥夺其家族子弟铨选资格便是违规之行为。”
许敬宗看都不看他一眼:“那现在就给郭孝恪定罪,丧师辱国、大败亏输,险些使西域沦陷于突厥之手,损毁帝国煌煌天威,多少兵卒因他埋骨西域,当褫夺其爵位、罢黜其官职,抄没家产充公,三代之内不得入仕!”
太极殿上响起一阵倒吸凉气之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许敬宗身上。
太狠!
太毒!
说到底郭孝恪也是为国征战,固然决策失误导致兵败身死,但华夏自古便有着“人死为大”传统,毕竟人都死了,即便降罪也可随意申饬一句、降爵一等意思意思就行了。
褫夺爵位、罢黜官职、抄没家产、三代之内不得入仕……如若这般,阳翟郭氏这一支就算是彻底沉沦、泯然于众,除非后代子孙能出一个惊才绝艳之人,否则再无崛起之望。
程咬金大怒:“何至于此?若今日治郭孝恪之罪,他日还有谁能拼死征战疆场、抵御外辱?”
许敬宗毫不客气:“怕死就回家种田养娃,你们军人都是怂货,那就咱们文官顶上!怎地,你以为咱们这些文官就骑不得马、拎不动刀、杀不得敌?”
对程咬金,他全无半分忌惮,言语很是激烈。
“秦王府十八学士”岂是浪得虚名?
虽然“十八学士”之中居于末座,可排在他前头的老死的老死、致仕的致仕,硬生生将他给熬了出来。
虽然能力不如排在前列那些人,可只要活得久,早晚能成为硕果仅存的那一个!
满殿文武,论及资历还有几人比得过他?
此言一出,文官序列顿时炸窝,纷纷梗着脖子出言附和,群情汹汹、壮怀激烈。
隋朝以及唐朝初期,绝大部分官员都是从战乱之中走出,讲究的是“出将入相”,无论朝堂之上的文官亦或军队之中的武将,大多允文允武,上马提刀定乾坤,下马执笔安天下。
当真让这些文官披挂上阵、驰骋疆场,半点问题都没有!
程咬金气得不轻,大怒道:“旁人或许能提刀上阵,可你许敬宗素来贪生怕死、毫无勇力,一旦上阵怕是挽不得弓、杀不得人,一个冲锋便被敌人生擒活捉,丢尽帝国颜面!”
许敬宗一点儿不生气,淡然道:“那我也死在冲锋路上,虽死犹荣!而不是如郭孝恪那般刚愎自用、毫无谋略,惨死于乱军之中丧师辱国!”
“娘咧!你这老贼着实可恶,老子要打碎你这满口牙,看看还能否颠倒黑白、口出恶言!”
说着,撸胳膊挽袖子,就待冲上去拳打许敬宗。
左右郑仁泰、梁建方等人急忙将他拉住……
面对其如此猖獗,太极殿上公然叫嚣,文官们同仇敌忾,纷纷出言斥责喝骂,大殿之上乱成一团。
等到负责殿中秩序的御史连连呵斥、将场面稳定下来,文官们已经全盘胜利,喷得武将们面色涨红、说不出话。
李承乾坐在御座之上,用镇纸敲了敲桌面,殿中瞬间安静下来。
他面色唏嘘,喟然叹气:“郭孝恪丧师辱国、兵败西域,其罪难恕。但其力战而死、壮烈殉国,并未在敌人刀箭加身之时畏死求饶、苟且偷生,无论如何都是一条好汉!”
继而神色感慨:“其以一死洗刷其罪责耻辱,如今事过境迁,朕又怎忍心与之加罪?朕连长孙家都能赦免,又怎忍让郭孝恪之族人、子弟永无入仕之望?为君之道,在于赏罚分明,但为人之道,在于宽恕仁爱……朕不仅是大唐皇帝,也是一个有血有肉之人,纵使郭孝恪千万罪名,可朕每每思之那些为了帝国慷慨赴死之英烈,皆潸然而泪下……治郭孝恪之罪,朕不忍也。”
言及此,面色慨然、泪光盈盈、悲怮不已。
群臣皆受陛下情绪所感染,一时间唏嘘之声不绝……
刘洎正欲起身,忽然对面房俊矫健弹起,一大步来到殿中,面对陛下一揖及地,大声道:“陛下宽恕仁爱,实乃千古未有之仁君!许敬宗心思歹毒,欲置陛下于苛虐之境地、损仁君之威名,当予以严惩!”
刘洎:“……”
我预谋半天的词儿,都让你说了?
许敬宗:“……”
是你暗示我当一个“奸臣”啊!
我听你的话当了“奸臣”,你又喊打喊杀?
不当人子!
“诶,太尉不必苛责!”
李承乾摆摆手,笑着道:“许爱卿之初衷亦是为了维护朝廷纲纪,与御史台之弹劾异曲同工,岂能因此见责?正所谓‘武死战、文死谏’,此帝国之所以兴盛之根基也。”
房俊再次一揖及地,恭声道:“陛下宽宏大量、胸怀仁恕,此江山之福,万民之福!”
不少终于弄明白今日朝堂状况的大臣纷纷暗骂房俊无耻,如此歌功颂德、谗言媚上,还有没有一点操守?
继而,便纷纷出言变着花样的赞美,硬生生将李承乾夸得好似一朵花一般。
自是君臣相得、一片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