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完两个震撼性的测试项目,一行人终于离开了地下测试中心,站在火炬实验室主楼门口,重新沐浴在初冬午后略带寒意的阳光下。
冷风一吹,栾文杰感觉头脑清醒了不少。
先前因技术突破带来的巨大冲击和随之而来的对贸易冲突的担忧,此刻已被一种强大的信心取代。
亲眼目睹的成果,就是最硬的底气。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火炬实验室园区绿化很好,几栋现代化的实验楼错落有致,远处有安保人员在不显眼的位置值守,整体环境显得安静、整洁而有序。
然而,这种平静的景象,却让他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安。
那些刚刚在无尘室里看到的、关乎国运的“小东西”,价值实在无法估量。
“常院士,”栾文杰转过头,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你看……火炬实验室现在的安保力量,是不是需要再加强一下?”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我的意思是,向上面申请,专门调一个pAp排过来驻防?级别可以搞得高一点。”
常浩南看着栾文杰眼中那丝挥之不去的、近乎患得患失的紧张,不禁莞尔:
“栾主任,我对京城的治安环境,还有咱们安全部门现在提供的保卫力量,还是很有信心的。”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
“当然,您要是觉得有必要再加强一下安保力量,我个人也没意见,毕竟安全无小事嘛……权当求个心安。”
可惜,栾文杰此刻完全没听出话里的玩笑意味,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非常认真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对,安全无小事!特别是你们这里!我回去就协调!”
常浩南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露出有些难绷的表情。
他其实想吐槽,如果情况已经严重到十几个保卫局的同志都控制不住的话,那再多三十来号人也不会有什么本质区别。
但想了想还是没开口。
就像刚才说的。
权当求个心安。
但栾文杰却觉得还不抬头,又抛出一个更核心的问题。
“还有刚才那种负折射材料……Ga-Ge(0001)是吧?这种材料的成品包括相关的配方、工艺参数、测试数据……保密等级是不是也得相应提高?”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甚至透出了几分焦虑。
“我的想法是,设定一个极其严格的‘限制知悉范围’,非核心、非必须接触的人员,一律不得接触实物!相关的研究人员和工程师,密级也要相应提高审查标准!”
这一次,常浩南却没有再当老好人。
而是态度明确地摇了摇头:
“栾主任,关于这个,我有不同看法。”
栾文杰脸色微变,但还是没有抢话,示意常浩南先解释。
“光刻机的物镜组终究只是一个子系统,最终要交付给上沪微电子(SmEE),由他们完成整机的集成和调试,然后整机还要交付给华芯国际,用于实际的晶圆流片生产。”
常浩南双手半举,不断扩大着比划的范围,条理清晰地分析道:
“在这个链条上,涉及的单位和人员层级很多……您知道,其实对于限制级的材料和技术,我们国家目前其实已经建立了一整套比较完善、运行多年的内部规定和法律法规。”
“从材料的加工损耗比例控制、边角料的回收处理流程,到涉密人员的审查和管理制度,都有明确、细致的规章可循,而且都是在长期实践中形成的平衡点。”
常浩南看向栾文杰:
“如果在这个基础上无限制加码,那么在安全层面带来的边际收益会非常小,反而会大大增加各个协作环节的沟通成本,拖慢研发验证的进度,最终影响到整个ArF-1800光刻机项目,乃至后续流片生产的时间表。”
“这属于典型的得不偿失,我们追求的是又快又稳地形成战斗力,而不是把自己锁进一个绝对安全但寸步难行的保险箱里。”
栾文杰眉头依然没有完全舒展。
很明显,他内心的担忧并未完全消除:
“常院士,你说的道理我都懂,流程繁琐确实影响效率,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扫过火炬实验室的主楼:“这种材料对于我国半导体产业、对于整个高新技术领域在未来几十年的意义……实在太重大了!”
“万一,我是说万一因为某个环节的疏漏,导致技术细节甚至实物样本流失出去……这个损失,我们承受不起!”
看着栾文杰脸上那犹如“护犊子”般的焦虑神情,常浩南露出会心一笑。
“这样的担忧可以理解。”他的语气带着安抚,但更多的是强大的自信,“不过,栾主任您可能把负折射材料体系……想得过于简单了。”
栾文杰表情一滞。
这样直白的说法,他已经挺长时间没听到过了。
但又无法反驳。
“Ga-Ge(0001)材料本身固然是核心,是基础。”常浩南解释道,“但光有材料,是远远不够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如何利用这种具有颠覆性光学性质的材料,设计并制造出损耗率尽可能低、性能稳定可靠的实用化透镜组?这需要全新的设计理论和工艺路线。”
“第二,”他又竖起一根手指,“如何建立一套完整的、能够精确描述和预测这种材料与光相互作用的‘表面等离子体波导负折射理论’?这又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第三,”第三根手指竖起“怎样对构成透镜的金属-介质多层膜结构进行反复迭代、优化设计,以实现最优的性能?”
“第四,怎么才能结合‘波导谐振腔’的物理特性,来增强倏逝波的强度并精确控制其传播,从而最大化提升成像效率和分辨率?”
“……”
常浩南把手收了回去,总结道:
“这些,才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护城河。”
“就算我们火炬实验室明天就把Ga-Ge(x)系列负折射材料挂到官网上面,直接标价出售成品……也绝不会有第二家机构或企业能够真正理解并成功应用它,制造出达到我们实验室水平、更不用说工程化水平的器件。”
这番话,连带着语气中的强大自信,终于彻底打消了栾文杰心中最后的疑虑。
他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下来。
脸上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最轻松、最踏实的表情: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这心里……就算是彻底有底了!”
“有了这些突破性的成果,有了ArF-1800光刻机这张王牌,”栾文杰的语气变得坚定有力,“我们完全可以不去理会美国佬提出来的劳什子“和解方案”,让它见鬼去吧!”
心中的大石落地,栾文杰感觉一身轻松。
他转身准备走下台阶,去乘坐等候在旁的专车。
“我倒是觉得……”
常浩南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栾文杰脚步一顿,有些意外地转过身:“常院士?还有事?”
常浩南目光投向远方,缓缓说道:
“仅仅做到‘不予理会’,被动地等待对方出招,然后见招拆招……我认为,这还不够。”
栾文杰微微眯起眼:“你的意思是?”
“制裁一旦启动,我们国内凭借完整的产业链和这些核心技术突破,或许可以做到基本不受影响,实现内循环。”常浩南分析道,“但制裁范围如果持续扩大、长期化,那么全球绝大部分国外市场,恐怕都没有我们这么强的抗压能力和完整的产业链支撑。”
“这些市场,终究会受到冲击和干扰。国际间的正常贸易和技术交流会被严重扭曲。”
他收回目光,看向栾文杰:“过去近二十年,我们国家的许多重大科技和工程项目,都深度融入了全球产业链和市场体系。无论是原材料、关键设备的采购,还是产品的出口,都高度依赖这个体系。”
“如果这场由美国挑起的科技经贸冲突,最终演变成旷日持久的、全方位的对抗……”
常浩南的语气变得低沉:
“那么,对于我国后续的技术进步速度、产业升级步伐,乃至综合国力的持续健康发展,都会产生不可忽视的、长期的负面影响。我们需要争取的是时间和发展空间,而不是陷入消耗战。”
栾文杰沉默了足有十几秒钟。
最终,他没有再往下走,反而重新迈上了一级台阶,回到常浩南身边:
“那就是……要主动出手反制了。”
并非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显然,这个选择也是早就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常浩南点点头,这正是他的想法。
“那么,反制的领域选择就至关重要了。”栾文杰迅速进入状态分析着眼前的难点,“我们国家各门类工业品的进出口情况相对均衡,很难找到一个对我们自身影响很小,却能精准重创美国核心产业或民生的领域。”
“如果选择靠近终端消费的下游产品,打击面太广,容易伤及无辜的第三方,也容易引发全球供应链的连锁反应,反噬我们自身。”
“如果选择原理终端产品的上游原材料或核心元器件领域,”他继续分析,“美国人同样很容易通过转口贸易、第三国贴牌等方式进行规避,而且凭借其庞大的盟友体系和金融霸权,他们的操作空间还比当年的我们更大。”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既要打痛对方,又要尽量减少自身损失和避免伤及无辜,难度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