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星那一声“押入大牢”,如同冰冷的铁链,瞬间锁紧了陆明轩的咽喉。
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是震惊,更是被当众剥皮拆骨后的屈辱焚心。
“忘剑仙”的清名、洛水宗的脸面,此刻在这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被白漓轻飘飘的几句话碾得粉碎,又被这刻板的城规死死踩在脚下。
他想厉声反驳,想斥责这荒谬的拘押,然而目光触及江惠娘那洞悉一切、隐含讥诮的平静眼神,触及白漓指间那串幽幽闪烁、如同泣血控诉的相思子,所有辩驳都成了徒劳的呜咽堵在喉头。
他只能死死攥紧“秋水”冰冷的剑柄,指节捏得发白,任由两名气息沉凝的执法队员上前,卸下他手中长剑,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则之力。
“带走。”司星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宣读既定的律条。
陆明轩被押走时,身体僵硬如石雕,甚至没有再看白漓一眼,那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被彻底抽空灵魂的孤绝与死寂。
废墟上的风卷起尘埃,掠过他染血的月白道袍,更添无尽萧索。
“啧啧,可惜了。”
白漓收回投向陆明轩背影的目光,咂了咂嘴,脸上哪有半分惋惜,只有纯粹的、看了一场好戏的兴味盎然。
他转而看向江惠娘,脸上瞬间又堆起那副风流倜傥的诚挚笑容,
“江总管,您看,这祸首伏法,本王这个‘苦主’,总该有点补偿吧?这千金赌坊的损失,还有本王受惊的小心灵……”
他夸张地拍了拍胸口。
江惠娘面上职业化的笑容纹丝不动,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
她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妖王阁下说笑了。城主已知晓此地变故,特命惠娘请您过府一叙。是非曲直,城主自有明断。”
她的目光扫过白漓手中的雪莲令牌,语气虽客气,却点明了这邀请的分量——无关赔偿,关乎城主的意志。
白漓狭长的凤眸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找到了更有趣的乐子:
“哦?司徒城主有请?那本王可真是受宠若惊。”
他欣然收起令牌,整了整微乱的锦袍,姿态慵懒地跟上江惠娘。
经过司星身边时,还特意抛去一个气死人的得意眼神,换来对方一个几乎要将地面瞪穿的怒视。
司星:“……”
江惠娘:“……”
城主府深处,不闻尘嚣。
一方墨玉棋盘置于临窗的檀木小几上,黑白二子错落,如星罗棋布,无声厮杀。
执白者,正是不归城之主,司徒奕。
他面容清癯,不同于妖王白漓的秾艳长相,司徒奕相貌略有些普通,但那双眼长在他身上却分外好看,周身气质不像魔界之人,却更像是修仙得道高人。
虽然仍是年轻的样貌,但看不出具体年岁,唯有一双眼眸,沉淀着时光也无法磨灭的深邃与洞察,仿佛映照着万古星河。
一袭素雅的云水蓝广袖长袍,更衬得他气质温润如玉,却又隐含渊渟岳峙的威仪。
他对面,白漓斜倚在软垫上,暗紫锦袍铺陈,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状似随意地把玩着,目光却未曾离开棋局。
“妖王此来,倒是选了个好时候。”
司徒奕落下一枚白子,声音平和,如同山涧清泉,
“这城里,近来的风,刮得有些乱。”
白漓唇角勾起惯有的邪魅弧度,指尖的黑子轻轻点在棋盘一处空位:
“风乱,才有意思。死水一潭,岂非无趣?司徒城主坐镇中枢,拨乱反正,不正是您所长?”
他这一子落下,看似闲散,却隐隐扼住了一条白子大龙的咽喉。
司徒奕神色不变,目光掠过白漓袖口隐约透出的墨绿令牌轮廓,话锋一转,似随意提起:
“风起于青萍之末。更大的风暴,怕还在后头。妖王游历三界,见闻广博,不知对那位传闻中搅动未来风云的‘魔主’……可有新的见解?”
再说到“魔主”时,司徒奕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恭敬。
来了。白漓心中了然。
他跟司徒奕相交千年,知晓对方是魔界中人,而且还是魔界鼎鼎有名的三魔王之一冰魔王。
自从上任魔主归去,魔界动荡了一段时间,但因为有皇城大长老幽鄂在,很快便平息了,随后便是由大长老坐镇皇城,魔界各域由炎魔王炎烨、血魔王血罗以及冰魔王司徒奕代管各项事务。
他们都渴盼老魔主临终前说的新魔主现世带领魔界走向辉煌,于是魔界众人都在积极寻找新魔主的踪迹,三千年都未变过。
白漓与司徒奕认识是在司徒奕离开魔界之后。
司徒奕在三界各域已寻觅千年,他比任何人都要知道司徒奕对新魔主出现的渴求。
记忆收回,他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棋子,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迎上司徒奕看似平静却暗藏探询的目光,笑容不变,吐出那句早已烂熟于心的箴言:
“九幽现,魔主出。三界倾覆,只在须臾。”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玩味,
“城主,这答案,与二十年前本王初访贵城时,并无二致。天道昭昭,命轨难移。”
司徒奕执棋的手在空中悬停了一瞬。
他看着白漓那双仿佛能穿透时空、带着某种预知般笃定的妖瞳,沉默片刻,最终将白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角落。
“承让。”司徒奕的声音依旧平和。
白漓低头一看,微微一怔。棋枰之上,方才还隐有反扑之势的黑子大龙,竟因司徒奕那看似平淡无奇的一落子,被彻底截断了气脉,陷入死局。
而整个棋局,白子恰好胜了黑子半目。
这是他与司徒奕对弈二十年来,第一次输给对方,且只输这微妙的半子。
“哈哈哈!”
白漓非但不恼,反而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室内回荡,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与深意,
“妙!妙极!司徒城主,此局当真精妙!本王输得心服口服!”
他随手将指间把玩的黑子丢回棋罐,动作洒脱不羁,
“半子之差,天壤之别。城主这‘拨乱反正’的手段,本王今日算是领教了。”
他起身,掸了掸并无灰尘的锦袍,对着司徒奕随意地拱了拱手:
“叨扰城主雅兴了。此间事了,本王也该去寻些新乐子。告辞。”
说罢,也不等司徒奕回应,转身便走,步履慵懒,暗紫的袍角在光影中划过一道流丽的弧线,很快消失在门外回廊深处。
室内重归寂静,只余淡淡的茶香与墨玉棋子温润的光泽。
司星不知何时已悄然侍立一旁,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拱手道:“恭喜城主,终胜此獠半子!”
司徒奕的目光却并未离开棋盘,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决定胜负的最后一枚白子,指尖划过冰冷的玉质,眼神深邃如渊,良久,才低低叹息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胜?司星,你只见半子之利,却不见……满盘皆在他人彀中。看似我赢了,实则……他早已立于不败之地。”
他凝视着白漓方才随意丢回棋罐的那枚黑子,它静静地躺在众多黑子之中,仿佛一枚早已埋下的、无关紧要的弃子。
司徒奕叹了口气,离开魔界千年,这命运既定,真的不可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