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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廷那一口气险些倒不上来,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许恭到底还是……

如此说来,今天一大早黎晏让赵隼到陈家去,根本就是有备而来的。

黎晏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缘由,可偏偏又像是丝毫不知内情一般,眼看着他提心吊胆,等着看他丑态百出。

那感觉……那感觉坏透了,就如同当年在京城时,他等着看魏家出丑丢人,是一样的。

那时候他继承了家业,也已经在京中经营了些许年头,而魏业呢?

小门小户小家底,凭什么和他一争长短呢?

彼时他觉得魏业不自量力,拎不清自己的身份也认不清京城是个什么地方,非要在京城分这一杯羹,到头来只能是丢人闹笑话罢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魏业真的能成事,能挤走他们家……

眼下的齐王殿下,又是否抱着这样的心思,在看待他,看待湖州的这个案子呢?

不自量力。

是了,就是这四个字,陈正廷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四个字,是要用在他身上的。

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昱明也还关在府衙大牢之中,他想办的事儿,一件也没能办成,其实真的是不自量力,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以为他能做好一切罢了。

人心、官场,他懂了几分?

陈正廷心头一阵怅然,而那边黎晏已然拿了许恭和张氏问了不少话,只是陈正廷分了心,一个字也没听清楚而已。

不过他听不清,杜启崖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且越听越是心惊胆颤的,那双眼睛不由自主的扫向了陈正廷坐着的方向。

陈正廷冷眼看着,黎晏上下嘴唇动了动,往一处一碰,好像叫了谁一声,可他再扫视这大堂之上,又无一人有所动作。

直到杜启崖冷着嗓沉声叫了一回陈老爷,才算是彻底拉回了陈正廷的思绪。

他有着恍然,眸中闪过茫然和疑惑。

黎晏嗤了一声:“许恭方才所说,陈老爷,都没听见了?”

许恭啊——对了,许恭出卖了他的。

黎晏果然是在等着看他笑话的,可是堂堂齐王殿下,又何必这样对他?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魏家阿鸾。

陈正廷深吸口气,那口气是彻底吸进去之后,又长长的吐出来,如此反复三五次,黎晏也没有再催促他,只是那样静静的看着他。

事到如今,他说什么都是无用的,魏家兄妹还坐在这公堂之上,他不愿给魏家人看了笑话,更不想叫什么人小看了他。

陈正廷沉思再三的想过,缓缓的站起身,又一点点的挪步至于堂中,在许恭与张氏二人的身侧站定住。

他低头看,许恭瑟缩着肩膀,没有抬头,更没有看他,但大抵是能察觉到他的气息,他靠的越近,许恭的姿态便也就越谦卑恭顺。

出卖自己的也是他,如今又做这副模样,叫人不齿。

陈正廷冷笑着,把长袍下摆处一撩,双膝并拢,跪了下去。

他朝着黎晏的方向再三拜过:“其实殿下您什么都知道,早在赵隼到陈家叫我至公堂前,您就已经全都知道了。”

他不是在问,平静的语气只是在淡淡的描述着事情的真相:“殿下想听我说什么呢?这么多年,许恭跟在我身边服侍,他做的,就是我做的,即便我说与我无关,殿下也未必会信。况且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推诿不认的呢?我说不是我,只会更让殿下觉得,我实在是个小人,心肠歹毒不说,还敢做不敢认——”

陈正廷把尾音拖一拖,又叩首拜一礼出来:“殿下问什么,我都认罪。”

他果然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不该辩解或是无需辩解时,也绝不会多替自己说半个字。

黎晏松了口气,其实原本也怕陈正廷当堂不认,说许恭和张氏两个人在出事之后,合起伙儿来栽赃他,无非是想减轻他们自己身上的罪责,叫他陈正廷把所有事情都一肩扛了,要这么着,委实麻烦些,少不了他们还要再辛劳一阵,总归要找出令陈正廷心服口服的证据,叫陈正廷再无话可说才行。

眼下他说什么罪都愿意认,这边是最好的结果。

黎晏那只手在惊堂木上又过了好几过,到底是没再将惊堂木甩响。

他本有很多话想问个清楚,可陈正廷真的认罪了,那些话到了嘴边,他又说不出口了。

问什么?

父子一场,他同几个儿子,就真的没有一丝感情了?

还是问问他,陈家这么多年,到底还有没有干过这样买凶杀人的勾当呢?

都不必了。

这一切,都和他们再无瓜葛了。

他们到湖州一趟,想办的事,至此,全都办完了。

惊堂木是被黎晏轻轻放回去的,杜启崖横过来眼看着的,随着惊堂木闷声一响,他的那颗心,也落回了肚子里去。

“杜大人。”

黎晏话音落下,杜启崖便已站起身。

他稍稍侧身,面朝着黎晏的方向,毕恭毕敬的口称殿下,又把头低一低,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

黎晏一直都觉得杜启崖有古怪,他越是在自己面前谦卑有礼,便越像是做贼心虚,可是许恭说杜启崖和此案是无关的,眼下陈正廷愿意认罪伏法,也未曾攀咬杜启崖分毫……

到底是杜启崖太会办事儿,把自己的尾巴藏的过于好,还是从一开始就真的是他疑心太重,错怪了杜启崖?

黎晏沉默了好半天,杜启崖一直没能听见他后头的吩咐,这才略一抬头:“殿下?”

杜启崖的尾音是往上挑的,透着十足的疑虑。

黎晏猛然回过神来,哦的一嗓子,尾音也照着他那样子往上挑,又拖长:“案子的来龙去脉,你如今也知道了,许恭和张氏的证词也都在,人证物证俱全,陈正廷又当堂认罪伏法,至于之后要怎么定这个罪,那就是杜大人你的事情了。”

“是,下官明白。”杜启崖再躬身下去,黎晏分明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入他的眼中,他立时就明白过来,忙收回目光,只当什么也没瞧见,又接上自己的前话,“此案真相既是如此,那当日孙昶便算被冤入狱,现在案情明了,真相大白,殿下您看,孙昶是不是,可以放回滨州去了呢?”

黎晏一挑眉:“我不是说了,之后如何来定这个罪,就是杜大人你的事了。我呢也不是干刑名的人,这陈昱卿的死虽是陈正廷有心设计,但毕竟也是孙昶醉酒之失,他能不能和周余一样,无罪释放,我是不大知道的。”

杜启崖面色一沉,心跟着一块儿往下沉。

这位齐王殿下不好打发,是个难缠又精明的主儿。

想从齐王嘴里套出一句话,难如登天。

他不愿意担骂名,孙昶到底是该放还是该抓,他情愿叫黎晏来做这个主,横竖他到湖州也就是为了孙昶,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就能叫孙昶立时返回滨州,谁也说不出什么,可偏偏……偏偏黎晏不松口,咬死了要他来做这个决定。

孙昶其实无辜,但黎晏有句话说对了,即便是陈正廷有心设计,可终归也是孙昶醉酒之失,错手杀人,所以要说孙昶有罪,他自然也是有的,这其中如何论,那不过看他这个坐堂官如何定而已。

杜启崖无意得罪黎晏,之前高通擅自开府库清点府库中银钱,已经引起了黎晏的注意,而且黎晏在湖州这么久,风言风语没少听,对他的好感只会少绝不会多,几次三番的试探,除了试他贪污之外,更多的,是试探他有没有同陈正廷勾结在一起。

官商勾结,这罪名可大可小,不过看这位殿下心里如何想,将来会在御前如何说而已。

可是真的把孙昶无罪释放了,难保来日御史言官要参他……

他是一方知府,官在四品,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他,他实在经不起这样一本参奏。

杜启崖犹豫不决,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好半天也没能接上黎晏一句话来。

要说黎晏不知道他为难什么,那是不能够的,可这样看着杜启崖犯难,黎晏心里只有满腔的畅快。

约莫过了有半盏茶工夫,黎晏的指尖在桌案上轻点了点:“杜大人在湖州任知府也有年头了,遇上这样的案子,还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如何定论?”

“不,不是——”这样一句反驳,是杜启崖本能脱口而出的。

黎晏是要抓他的话柄,还是要抓他的把柄呢?

很显然,这位殿下没打算给他充足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

杜启崖的目光扫过陈正廷,又一一扫过许恭和张氏,临了了,他一咬牙,把心横了一横:“既是有陈正廷设计在前,孙昶实在也算是个无辜受牵连的人,那夜若非刘吉与刘祥兄弟二人将陈昱卿死死地钳制住,他也不会命丧孙昶之手,依下官愚见,孙昶该无罪释放,即日便能返回滨州。”

黎晏长长的哦一声,好似又不领情,只是也没多反驳他,顿了半晌,才追问了句:“那先前即是官府错判了案子,冤枉了孙昶,叫人家白受牢狱之灾,一苦几个月——杜大人,都是富贵堆里长起来的孩子,谁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孙昶既然是无罪的,总不能叫人家平白遭罪吧?说出去,老百姓们口口相传,也不好听不是?”

杜启崖在心里啐骂他,真不是个东西!

当初孙家给他送银子的事儿,黎晏打一开始就一定知道,但是一直都没有提起过,不然那是要连同孙家一并治罪的。

本来杜启崖还奇怪呢,黎晏又不打算提这事儿,可又好像一直都盯着他贪污的事情不肯放,这里外里的,黎晏究竟想干什么。

现在黎晏这一番话说出来,他才算是明白了。

合着这不光是要替孙昶洗脱罪名,讨回个所谓的公道,连带着当初孙家送到知府衙门来的银子,黎晏也是要一并要回去的……

孙家为这个嫡长孙十分舍得出去,除了他之外,连高通这些人在内,也都拿了孙家的好处,前前后后的算下来,少说得有个万八千两的。

那会儿高通傻乎乎的还劝他,见好就收,孙家到底不比魏、陈这样的人家,万八千两银子拿出手,那已经是大半的家业扔进来,就算把人捞回去,一大家子,不死也要脱层皮,再想缓过这口气,少说得十年八年的,那还得赶上年年都运道不错,做什么生意就赚什么钱,若不然,再赔上三两年的,好不容易攒出来的那点子家底,也就算抖光了,还得回过头去攀附着魏家,重头来过。

杜启崖那会儿没想过这么多,送上门的银子,他没有不收的道理,再者说了,那还是孙家再三的找了门路托关系,才把银子送到湖州府衙来,并不是他们伸手管孙家人要的。

他们要救孩子,有银子为什么不捞?

而眼下黎晏的意思,无非是叫他们把当初拿了人家的给还回去,只怕黎晏的心思再过分些,还要叫他们从府库拿了银子,赔给孙家……

这样的事情,从前也是有例可循的。

在他任湖州知府的八年前,上一任的知府就断过这样的冤案,叫人家家的孩子皮肉受苦,白在府衙大牢住了一年,折磨的都没了人形了,后来案子查清楚,人家是无辜的,放了人不说,还从府库支了五百两银子赔给人家。

杜启崖眯起眼来,垂首沉思,寻常百姓家尚有这样五百两银子可循,换做有齐王府撑腰的滨州孙家……

他吞了口口水:“依着上一任知府在时的旧例,下官会同银曹高大人商议过后,酌情从府库支了银子,赔给孙家的。”

杜启崖也算是乖觉,但显然黎晏想要的并不止于此,于是嘴角抽动还要说什么,可是魏鸾一声轻咳,打断了他的话。

他斜着眼风望下去,入目是魏鸾几不可见的摇头,却又没正眼看他。

黎晏心下了然,吸了吸鼻头:“那就依杜大人说的办吧,至于旁的——这回是真没什么旁的可交代杜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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