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的窗帘被人拉得死死的,一丝光都挤不进房间,即使是在白天,心理辅导室内还是保持着昏暗的状态,好像生怕被人发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房间的摆设简洁,正中央放着一张床,正是为了让严烁放松从他房间原封不动搬过来的,上面有一团蜷缩起来的身影,仔细看的话能发现轮廓在颤抖。
平缓但毫无感情的女声响起,像索命魔咒一般:“八年前出车祸的时候你坐在哪里?”
严烁颤抖着,但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可是脑中关于那段记忆的一切都在此刻化成了锋利的铁刃,毫不留情,一下一下地刺他。
他不断地深呼吸,想象夜晚海边温暖的风和天上指引潮汐的明月。那个柔软的怀抱,他双手交叠在胸口拍了拍自己,装作孟弦妜还在陪着自己。
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皱了皱眉,没想到他竟然出现了抵触心理。
“严烁,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出车祸的时候你坐在哪里。”机械般的女声再次响起,严烁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转向她,目光相对。
他好像掉进了一个诡异的时空旋涡,失重的下坠感让他抓紧了身下的床单,一下被撕扯回八年前那场沉重的灾难中。
母亲开心的笑容,春风细雨般的呢喃,他坐在后座的安全椅上问她:“妈妈,今天真的带我春游吗?”
“当然了宝贝,妈妈以后会多抽时间陪你的。”女人哼着小曲看着后视镜里软糯的小孩子和他黑葡萄般水汪汪的眼睛,心情大好。
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未等两人反应过来,巨大的撞击声,玻璃和铁皮破碎肢解的响声和刺耳的刹车声混杂在一起。
他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前飞去,又被安全带拽回,后脑重重地撞在安全座椅上,一瞬间眼冒金星。
时间的流逝开始放慢。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车的前部整个被挤压变形,猛地向右折去,车上的所有玻璃已经全部碎裂,刚刚还在谈笑的母亲脸上扎满了玻璃碎片,身体像轻薄的纸片一样随意折叠,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上面遍布触目惊心的狰狞伤痕。
他吓得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张大了嘴,可一动都不能动,心脏似乎要跳出来,可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
直到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来到车子旁,大声喊道:“快,这还有个孩子,快打120!”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前,想要打开右后的车门把严烁抱出来,然而车子受到的冲击过大,车门早已扭曲变形,唯有窗户是打开的。
“孩子,解开安全带,从窗口出来,我们接住你。”一个中年男人焦急地大喊,他看见车前盖已经有汽油流了出来:“快啊孩子!”
严烁只看见他着急的脸和张大的嘴,声音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的大脑已经无法再处理任何信息了,眼前全都是妈妈扎满玻璃的脸和垂下的鲜血淋漓的手。
一个学生借助身形优势探进车窗,解开了严烁的安全带,小心地护住他的头把他带了出来。
随着警笛呼啸,警车和救护车都赶到了现场。
严烁躺在担架上被带上车时,恍惚间听见一个女人抹着眼泪对旁边的人说“驾驶位上的那个女人应该是他妈妈吧,猛打了两圈方向盘在最后一刻将车的左边暴露了出来,不然......”
不然死的就是严烁,躺在担架上被送进医院只是软组织挫伤和中度脑震荡的严烁。
他在救护车上茫然地瞪大着双眼,看见白色的车顶开出来血一般殷红的花,张着血盆大口蠕动着肥胖的身躯扑向他。
街上的警察大喊着让人群后退,嘈杂,喧闹还有哭泣和唏嘘声夹杂在一起,让本就不知所措的严烁更加烦躁,他猛地伸了伸腿,但是毫无意义。
因为没有家属,门被关上,车呼啸着来,又呼啸着急急忙忙地走了。
人群被疏散开,未等消防车赶到,在巨大的炸裂声中,严烁仿佛看见了变成烟花的妈妈。
眼泪迟迟掉不出来,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
周遭的声音和光影彻底消失,一切遁入尘烟。
“坐在......”严烁的嘴唇已经被咬出血,却怎么都不肯说出以往每次都会说的答案。
“严烁,坚持住。”
他看见了孟弦妜站在前面,虽然知道是假的,但他还是闭了闭眼,无意识地用手重复着掐自己大腿外侧的肉的动作。
“严烁!”女医生的声音开始变得含有威胁意味。
严烁缓缓睁开眼,死死盯着带着口罩的女医生的双眼,过了半晌,吐出来一个字:“滚”
医生被气笑了,果然是严家的种。
手指按下了红色的呼叫键:“准备电击。”
严烁扯了扯嘴角,用手轻轻拂去满脸的汗,本就白皙的脸此刻毫无血色,几近透明。整个人虚脱,失去生气般地躺在床上。
她说对了,他看着脆弱好摆弄,实际上他身体里流淌的是来自恶种严峰和杀伐果决的母亲的血,但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加上当年的事对他的心理和精神几乎造成了崩塌般的影响。
杨玉,始作俑者一定就是那个嫉妒他母亲的人,一个没有业务能力的富家千金,也同样没有能力留住丈夫的心,于是只好将怒火全都发泄在别人的身上。
他在等,等一个机会,让他带着磨灭不去的伤痛重生,把严家拉下地狱。
而孟弦妜的出现给了他无限的希望。
他看得懂那双眼,嗜血冷漠,像饿极铤而走险的狼,像俯冲猎物的鹰,像阴暗诡异的蛇。
孟弦妜跟他是一类人,带着幼年时期的来自家人背叛的重伤和被落井下石的新仇旧恨。
外面有脚步声,两个健壮的男人推门进来,严烁重新闭上眼睛。他对这个顺序再清楚不过了,电击,水灌,和催泪。
就先这样吧,严烁咬着牙,在昏过去前的最后一秒,他听见他当了一辈子女强人的母亲附在他耳边说,活下去,儿子,活下去才有希望。
黎赦摘掉耳机,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拳砸在桌子上,把房间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佣人和管家包括蔷薇都齐齐看向他。
黎赦没有解释,而是摆摆手让他们继续做自己的事,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叫了蔷薇上前。
“呦,什么事让咱们小少爷气成这样。”蔷薇还是没正形地笑着,顺手接过黎赦递来的耳机。
听见里面的电流声和水声,稍作间隔又是铺天盖地因窒息而导致的喘鸣和咳嗽声,蔷薇脸上的笑一下消失了,手指移到触控面板,点开音频的进度条。
整整一个小时。
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声音对她来说太熟悉了,她在黎家早些年跟着黎媛和黎允锡的私人助理一起学了好多东西,其中就包括这些刑罚
“Frantz那边负责监听取证的人发给我的,严烁每隔两天就要经历一次长达一个小时的折磨,其中不包括对他的心理诱导和折磨,心理医生会反复帮他回忆那段灾难一般的经历,还会经常给他注射一些镇定剂之类的药物。”黎赦黑着脸看向蔷薇,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把宋平和严峰撕成碎片。
“所以什么时候疗养院这边能行动?”蔷薇笑着捏了捏拳头:“太久没揍过人渣了老娘拳头都快生锈了。”
黎赦烦躁地揉了把头发,点上烟:“监听不算正当手段,得到的东西不能用作证据,所以这个要放到后面,至少要等孟弦妜那边拿到鉴定报告才能开始走疗养院这条线。”
“到时候这群人最好别被我碰到,不然我他妈一刀攮死一个把他们脸上挨个刺字让他们下了地狱都带着个‘贱’”
“呵,真把你牛逼上天了。”黎赦撇她一眼,弹了弹烟灰后觉得心里有气,一把拽过蔷薇:“走,爷带你给严家的傻逼添堵去。”
“干什么,你发什么神经。”蔷薇没好气地甩了甩胳膊,眼里全是嫌弃。
黎赦兴致冲冲地走到抽屉前对着一抽屉的钥匙挑挑拣拣:“严家那个傻逼女的,就是杨玉那个亲生女儿,她喜欢祁惑。”
“她不知道祁少爷和孟弦妜在一起了?人家小孟连家长都见过了。”蔷薇翻了个白眼,她还以为这是圈子里心照不宣的事了,没想到严贺佳这么没脑子。
祁惑和孟弦妜,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
终于选好了要开的机车,黎赦上下打量了蔷薇一下:“你骑哪个?那傻逼开了个奢侈品品牌店,我带你去找找茬。她就是典型的眼高于顶,除了她自己和祁惑谁都看不上,我就说读书很重要吧,结果人家非要搞什么艺术就辍学了,她爹给她买了个本科学历。结果美术学了一半人家又不爱学了,还说她二哥在法国学了那么久不还是那个样子,又要做自创的奢侈品品牌。她那个三脚猫功夫,不是找枪手就是自己瞎搞,反正去买东西的也都是要上赶着巴结严峰或者杨玉的。”
蔷薇从抽屉里随便拿了一把钥匙,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哦,你这么说的话我好像想起来了,这傻逼是不是当初小孟风头正盛的时候闹得最欢的那个?”
“对,就是她,我真的要笑死了。不过她虽然脑子缺根筋也没什么智商,但她做事毒辣决绝,所以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霉妒傻。”
蔷薇还愣了一下,才发现这是个谐音梗,笑得震天响:“哈哈哈哈神他妈霉妒傻笑死我了操。”
“大姐,你口红都快笑飞了。”“走走走,找事去。”蔷薇显然对这套业务很熟悉,拉上黎赦就跑。
另一边祁惑同样神情严肃地摘掉了耳机,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孟弦妜,她昨天从塔里回来就一直有些低沉,不过与其说是低沉,不如说悲悯。
不过祁惑并不打算瞒着她,相反他觉得孟弦妜应该知道一切真相,总比被蒙在鼓里然后接受真相一刀刀的凌迟要好。
“来,小姑娘,这个你也应该知道。”祁惑招招手。
孟弦妜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那个姿势没有动,目光停留在电视墙两边的两盆龙雪兰。
花盆是上好的,龙雪兰却是廉价的。是孟弦妜搬家的时候带来的,孟女士生前很喜欢这两盆郁郁葱葱的龙雪兰,还给他们起了名字,但是孟弦妜早就不记得谁是谁了。
祁惑家的装修风格是冷色调的极简风,两盆龙雪兰放在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孟弦妜也不知道为什么孟女士这么喜欢这两兄弟。
“皎皎?”祁惑走上前蹲下:“怎么了?”
孟弦妜低下头亲亲祁惑,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昨晚和今天中午梦见孟女士了,这次不是小时候的画面也不是她出事的场景。她来咱们家看我,夸我比她眼光好,然后她就要走了,走的时候指了指龙雪兰说养不活就不养了。”
祁惑看了看孟弦妜一直不甚在意自己却很争气的两盆草。
“是不是还说了别的。”
孟弦妜的视线停留在祁惑脸上,又越过他看向客厅被她练书法时写满字的水墨屏风,厨房的冰箱上也贴满了她住在学校攻ScI时每天给祁惑在便利贴上写的一句话,她眯起眼,看清了最上面一张写的是“今天有风。你遇我,枯木逢春。”祁惑对这句话很骄傲,他说,我遇见你就是枯木逢春。其实孟弦妜知道是她自己遇见祁惑以后才开始像个活生生的人。
顺着这张便利贴她又看见厨房里的厨具餐具,全都换成了自己最喜欢的银质,闪着凛凛的光。
好像这个家从头到尾都在她到来之后变成了最迎合她的地方,怪不得孟女士临走的时候对她说——
“妈妈要走了,但是看到我的小月亮幸福,我就放心了。”
孟弦妜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这句话,语气也是平静的,可是祁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下坠般疼。
“祁惑,我问她为什么走,她不怕她走了以后别人都欺负我吗,你猜她怎么说。”
祁惑摇摇头。
“她说她的宝贝是很厉害的人,还遇到了很爱她的人,不会受欺负的。”
孟女士的脸上是很幸福的笑意,她恋恋不舍地看着孟弦妜,眼里闪着泪光,却没有再上前。
她打开了门,目光最后一次落在孟弦妜身上,细细地描摹她的轮廓:“孟弦妜小朋友,要跟妈妈说再见啦。”
就像以前抱着小小的孟弦妜放在了幼儿园门口,爱不释手地亲了好几下才松手:“段弦妜小朋友,要跟妈妈说再见啦。”
梦里的孟弦妜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转头看见了更小的孟弦妜,软软粉粉的,眉眼弯弯,努力挥着自己的小手,虽然不舍,但还是乖乖地大声说,妈妈再见。
手不自觉的有些颤抖,孟弦妜抬起头,觉得自己的眼泪大概是不合时宜的,所以又让它们打道回府了。
孟安柔站在门口笑着,可身后有柔柔的光,孟弦妜已经看不太清她的脸了。
于是她知道拖不下去了。
还在颤抖的手慢慢抬起,和身后小小的孟弦妜重叠,她开口,声音如常,带着微微的不会被孟女士察觉的哽咽。
“妈妈再见。”
妈妈再见。
孟弦妜低下头,看见祁惑眼尾染上了晚霞一样的颜色,眼里闪着和孟女士一样的光。
“祁惑,不哭。”眼看眼泪就要掉下来,孟弦妜也蹲下,抱住祁惑亲亲眼睛:“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里面,我就只爱你了。背叛我的话孟女士会把你做成肉馅包包子的。”
祁惑声音哑的厉害,像抽了一夜的烟,他伸手扣住孟弦妜的手贴向自己的心脏:“孟弦妜,不怕你笑话,但是这颗心说不管它存在多久,它永远都为孟弦妜跳动。”
“我好爱你,祁惑,从你还不认识我开始。”
孟弦妜摸摸祁惑的头发,低声说道。
那一刻,祁惑恍惚听见心脏擂鼓如摧,只觉得这辈子都完了。
这颗心对孟弦妜认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