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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隆八年冬,安东国,绥化城。

隆冬腊月,数九寒天,鸭子河早已进入冰期,厚实的冰面可供人跑马。寒雾氤氲,雪花漫卷,江畔一展王旗迎风高扬,旗帜下,安东王刘文渊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靠在一架步撵里,默默地望着冰面上三三两两、来来往往的游人与行旅。

六十大寿临近的刘文渊,老态已经十分明显,沟壑纵横的面庞间,尽是暮气,但刺骨寒风刮在脸上,亦不能动其容。飞雪的装扮下,眉毛与胡须更加晶莹雪白,唯有那双眼睛,时而露出一道锐利与凛然......

从洛阳返回绥化的安东王,其精气神明显受到了打击,浑身都带着一股压抑之气。不过,这样的安东王,对安东臣民来说,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内敛、沉稳、宽容、谦和,这些几十年来与刘文渊绝缘的特质,以一种让人措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他身上,安东的冰天雪地里,安东王也第一次让人感受到什么叫如沐春风。

原来骄傲、酷烈如刘文渊,也不是没有婉转、随和的一面,只不过,对于安东的臣民来说,这样的日子来得太晚,也显然持续不了太久。

安东王之老暮,已经是上下皆知的事情了,甚至于,很多人与势力的目光,已经转移到下一代了。关于安东王位的承袭问题,实则是没有什么疑义的,早在二十年前,长子刘继覃初及冠时,刘文渊便确立了他太子之位,这可是有太宗册书的。

刘继覃,刘文渊嫡长子,生于开宝二十四年(986),原名刘继康,秦王刘煦薨后,更名为覃,覃通“秦”......

当然了,世子的地位稳不稳,除了本身能力之外,关键还得看为王者的态度。而在这一方面,刘文渊的态度是始终如一的。

刘文渊膝下的子嗣并不少,嫡庶长成者加起来共七个人,这么多儿子,不可能对王位没有想法,二十年间,围绕着王位继承资格也展开了各种明争暗斗,但都没能动摇刘继覃的地位。

造成这样的结果,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刘文渊的强势。从他把长子更名为“覃”,就可见在这个长子的身上,寄托了怎样的情感。

另一方面,作为自己确立的太子,若有人妄图针对、推翻,则被刘文渊视作对自己权威的蔑视与不尊重,也必将予以严厉打击,即便是他的儿子。

因此,在过去的那些年,刘文渊的儿子们,一个个被贬出王城绥化,或去戍边,或去治民,或者干脆放逐山野(嫡三子刘继闳以投机取巧、阴谋篡位,被刘文渊除籍,放逐到安东北端的努尔干地区当酋长了)。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强势至斯的父亲,做他儿子很幸运,比如刘继覃,他几乎获得刘文渊八成的父爱,脚下的路被铺得平坦,成长过程中所有的明枪暗箭都被格挡在外;但同样,做刘文渊的儿子也很不幸,看看其他安东王子是怎样一种日子吧,到建隆八年,只有刚成年的幼子刘继筠还留在绥化城内。

也可以想见,刘继覃这一路走来,是怎样顺风顺水,太子之位无可动摇。只不过,这样的继承者,就远不如父祖之雄略、强悍,相衬之下,更多了分温和乃至软弱。

当然了,也只有这样弱势的太子,才能安安稳稳地当上二十年,否则换个性格急躁强硬的,以刘文渊之刚烈,父子拔剑相向都不是没有可能。

除此之外,也跟刘文渊统治下安东国策有关,三十六年来,刘文渊一直在坐守王城,远望京畿,沉心静气,蛰伏待机,以候天时,大部分心思与精力,都用在安东的壮大,尤其是军事实力的扩张上。

要知道,比起先王刘煦在世时,安东的军事实力至少提升了三至四倍,这也是比起刘煦时代,安东国内社会矛盾、阶级压力要严重许多的根本原因,以安东的国力,常年维持一个庞大的军队规模,是很吃力的事情,无法对外扩张,那就只能对内压榨。

在这种情况下,刘文渊怎么可能容许安东那并不丰厚的国力,消耗在无谓的夺嫡内耗上,他是恨不得把全安东都绑在他的战车上,把所有人的心思都集中在发展生产、提升国力上。这也导致,刘文渊与诸子之间的关系很紧张,甚至到敌视的程度。

“大王,江岸风寒气冷,不利休养,还是回宫吧!”一声呼唤,将沉浸自我的刘文渊拉回了神。

此时王驾之侧,除了一干身姿雄壮的侍卫之外,还有两名大臣,定侯耿守节与靖侯白元慷。安东国除王室之外,还有三大家族,也是三大外戚,耿氏、白氏、刘氏,分别出自刘煦母家、妻家以及刘文渊妻家(早年,刘煦亲自替刘文渊求娶海宁侯刘光义家娘子)。

几十年的发展下来,耿、白、刘三族已然成为安东国最顶级的权贵,也是安东国统治核心,是安东王室统治国家的三驾马车。

当然,以刘煦父子的个性与手腕,如果只是依靠外戚的身份,显然不足达到如今在安东国的高度。几十年间,三大家族也为安东的发展、王权的巩固提供了大量人才。

安东有今日之气象,三大家族功不可没,也成为安东军政绕不开的话题。当然,刘煦父子也给了最好的回报,至少能与安东国与国休戚。

实事求是地讲,刘文渊对三大家族是有过打压的,尤其在最近几年,许多老一辈的三大家族文武,要么被致仕,要么退居二线,只因为他觉得三大家族已经有些妨碍王权,他自己自然无所谓,但不能不考虑后代。

不过,在经历女真之乱后,他又改弦更张,恢复信任,重新启用三大家族。此时陪王伴驾的耿守节、白元慷,也正是两大家族当代族长,都不足五十,正值盛年。

开口劝说的乃是耿守节,刘文渊一时没有应声,紧跟着白元慷又躬身拱手进言道:“恳请大王,以身体为重!”

并不能分辨二者所言是发乎真心,还是客套,但见二者都是一副郑重严肃的模样,刘文渊也终于开口了,枯瘦的右手抬起,往鸭子河面一指,声音沙哑道:“如此江河,如此冬景,看一眼,少一眼,吹些风算什么?”

“大王......”

“说起来,孤在安东,待了足足五十年,鸭子河间来往无数次,却从未如此仔细认真地观察、欣赏过此河。这却是孤之过失,这是哺育了我安东百万生民的河流啊......”刘文渊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慨。

稍顿,刘文渊声音大了些,扭头便吩咐道:“传孤王令,即日起,更鸭子河名为混同江,每年社祭,官兵同拜河神!”

“是!臣等谨遵王命!”耿守节与白元慷对视一眼,赶忙拜道。

吩咐完,刘文渊又抬头看着恭立于身侧的二臣,虎老威犹在,一双老眼看得二臣忐忑不已,都下意识地躬下了腰。

“大王还有何吩咐?”耿守节小心地请示道。

刘文渊收回目光,长舒一口白气,幽幽道:“作为耿、白二族嫡传,对你们也多有打压,但多年以来,观察从未断过。女真之乱,你们二人、二族的表现,没有让孤失望!”

听刘文渊如此说,二人都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白元慷当即表示道:“臣等世受国恩,无以为报,唯有竭忠尽诚......”

“咳咳!”听二人之言,刘文渊直接笑了,还忍不住咳嗽几声:“这些虚伪客套之词,就不必在孤面前讲了,等异日太子继位了,对他表忠诚去。”

一句话,说得二人尴尬不已,刘文渊在换了口气后,又以一种严肃的口吻道:“你们二人,与太子年纪相差不多,还可相互扶持二十载,安东未来二十年,就靠你们努力奋进了!”

“大王!”面对如此交待,二人立时色变,不管心中如何作想,面上的谦逊与忠诚总归是要表现出来的。

刘文渊则没搭理二人,又咳嗽几声,冲另外一边的侍卫将领吩咐道:“回吧!”

“是!”

隆冬时节的绥化,已然成为一座冰城,冰雪的装饰,使这座经过五十年打造的雄城更添几分瑰丽。如今的绥化城,常住人口已逾五万,若是加上逗留安东的商旅,突破六万人是绰绰有余。

在大汉帝国诸封国的王城中,绥化也是仅次于安西河中、安南交趾的城市。又起风飘雪了,飞雪的笼罩下,整座城池更偏暗色,不过,万家灯火却在这寒夜中给人带来一份安宁与暖心。

作为安东王城,绥化官民的取暖手段可要丰富多了,除了传统的木炭、柴火之外,来自辽东的煤炭也被商人们一车车地北运而来,供给安东权贵之家使用。

暗夜之间,回到王宫的刘文渊,又接见了秣侯刘尚远,其身份无需多言,虽属小宗,但却是帝国海宁侯家族的直系子孙,同时,他也是绥化城卫统制,掌握着绥化城一半的军队。(绥化城内外军分为三部分,禁军、中军及卫军,一万余众,各司其职,其中禁军、中军悉由国王直接统管)

在沉寂了大概两个月后,安东王又开始频繁动作,并且是如此显着的异动,自然牵动着安东上上下下的心,显然,这个寒冬的绥化城并不会平静。

从洛阳返回绥化后的刘文渊,在过去的一年中,实则并没有消停下来,他干了许多事,颁布了不少军政令,总结下来,主要在三个方面。

其一,自然是对安东治下蛮部的进一步清剿,女真之乱的负面影响,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完全消除的,大乱已止,然小乱不已,漫长的治安战仍在持续;

其二,则是对安东国战后恢复事宜,刘文渊大力调整着持续了几十年的“军国”政策,改弦易辙的力度很大。历来改革,往往阻力很大,但刘文渊的改革,却很顺利,实在是顺应人心与时局;

其三,则是政策大改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裁军!女真大乱时,安东几乎进行了一次总动员,正军、辅卒、民兵加起来,逾十三万,大乱平定会后,仍旧保持着九万之数。

而经过刘文渊一番裁撤之后,常备军只保留了三万之数,对安东国而言,这显然是一次空前大变故,减轻五万常备军的负担后,安东全国军民,都能松一口气。

同时,朝廷那边的忌惮与防备,也能更进一步的降低了。显然,女真之乱后,安东王刘文渊是有一番“大彻大悟”的。

裁军是一件艰难而危险的事情,一个处置不好,就能酿成事变,所幸,纵然有无数值得指摘的地方,但在军队的控制上,刘文渊还是很强力的。

而这件事情,对帝国的发展,显然有巨大好处,也只有刘文渊推动落实,才有成功的可能。同时,也由于女真之乱造成了一定社会财富的重新分配,让安东王廷有足够的资源去收买、安抚那些裁撤的官兵。

一系列的动作,都表明一点,刘文渊在为安东的未来发展考虑了,现实情况让他不得不打消几十年的执念与妄想,将目光着眼到更长的时间纬度,将希望寄托到子孙身上......

而随着他接见安东权贵、忠臣的举措日益频繁,很多都看得出来,这是大王在交待后事了,安东快变天了!

几乎是数着日子,在建隆九年即将到来之际,安东太子刘继覃被召到寝殿,父子单独谈话。

殿室的昏暗,已非两排油灯就能照亮的了,卧在炕上的刘文渊,也再无过去的强势与锋芒,这回真像一只失了獠牙的病虎了。

看着跪在榻前,双目通红,噙着眼泪的太子刘继覃,刘文渊忍不住训斥了句:“你哭甚?孤还没死呢!”

一句话,立刻让刘继覃收起了戚戚之态,用力地抹了把眼泪,恭听王训。

而刘文渊,则做着他人生最后的发言:“孤童稚之时,即随先王东来,二十年栉风沐雨,辛苦经营,方打造出一个安东国。先王之功德,孤穷尽一生,亦难企及。

自开宝二十八年孤正式继位,掌国三十六载,自认勤勉,未尝懈怠,然无恩德加于国人,致使上下同怨,这是孤之过失。你继位之后,当引以为戒,善待臣民,恩养百姓!

孤知晓你无长才,但做到此两点,足以稳固王位,传我国祚。安东,也经不起第二个刘文渊了......”

“父王——”

“让我说完!”刘文渊声音不大,但足以表露出被打扰的不满,刘继覃吓得立刻住嘴:“先王之业,给孤牢牢地守住,你或许没有作为,你的儿子或许也难作为,但你的儿子,还有儿子!”

说到这儿,刘文渊缓了缓,指着边上桌案上摆着一个陶罐,死死地盯着刘继覃,颤着声道:“去年孤自洛阳北归,带回了一罐土,孤死之后,将之祭于庙廷,传之后世子孙。凡安东之王,必以传先王之业为任,以先王之志为命......”

“儿谨记教诲!”迎着王父目光,刘继覃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大哭了起来。

“你退下吧!”一番话,显然极费精力,刘文渊慢慢躺了下来,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交待完毕,刘文渊整个人也垮了下来,就像是心头绷紧的那根弦断了一般,望着结构牢固的室顶,嘴里喃喃道:“准备了一辈子,等待了一辈子,最终蹉跎了一辈子,可笑!可笑......”

说到这儿的时候,刘文渊的眼角不禁渗出了两缕三十六年不曾出现的泪水:“爹,不孝子,无能儿,终究还是让你失望了......”

......

刘文渊终究没能扛过建隆八年,就当年冬腊月二十八日,薨于绥化城,享年六十,在位三十六年,谥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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