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军在如血的暮色中艰难地踉跄前行，马蹄沉重地踩过干涸的河床，扬起的沙尘中，裹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片荒原仿佛被诅咒一般，弥漫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
无古紧紧勒住缰绳，眼神中满是忧虑，默默地望着父亲那已然佝偻的背影。
老将军的白发在狂风中肆意凌乱，像是风中无助的枯草。
他甲胄上凝固的血痂，随着马匹的颠簸，簌簌掉落，每一片血痂，都像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惨痛记忆。
残兵们垂头丧气，手中的兵器仿佛有千斤重，被他们无力地拖着。
队伍中，有人小声地咒骂着，声音中满是愤懑与不甘；有人则默默抹泪，泪水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曾经那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精锐之师，如今却只剩下这两千疲惫不堪的士卒，仿佛一场噩梦，让他们从云端跌落谷底。
“父亲。”无古策马缓缓靠近，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焦急与忧虑，“蛇无头不行，军心若是再这般散下去，不用敌军动手，我们自己就会彻底垮掉啊。”
说着，他不经意间瞥见不远处两名士兵正偷偷交换着眼神，腰间别着的酒葫芦在暮色中泛着冷冷的光。
那酒葫芦，分明是今早他们从无辜百姓手里抢夺而来，这一幕，刺痛了无古的心。
老将军紧紧攥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仿佛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与无奈。
“我岂会不知这其中的厉害？可如今败局已定，朝廷的追兵如影随形，在后紧紧相逼；太师的奸计又在前，让我们防不胜防。
这残军，又还能支撑几时呢？”他望着天边那如残血般的夕阳，眼中满是绝望，仿佛那即将落下的夕阳，便是他们这支军队，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
无古紧紧握住佩刀，刀鞘上精致的龙纹硌得掌心生疼。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当年您教我‘情不可滥付’，如今朝廷这般负我们，君上昏聩无能，奸臣在朝堂之上肆意弄权。
您若是就这样回去，不过是白白送命；可若回不去，母亲、姨娘们，还有弟弟、妹妹们又该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惊起了几只在荒原上空盘旋的秃鹫，秃鹫发出的凄厉叫声，仿佛是这片荒原的哀鸣。
老将军猛地回头，浑浊的眼中泛起丝丝血丝，如同布满蛛网的窗户。
“住口！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话，他说了半辈子，曾经是那么坚定有力，可此刻，却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卡在喉咙里，割得生疼。
无古死死咬住嘴唇，直至尝到了那浓浓的血腥味。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儿时，父亲手把手教他读书，指着那篇《忠君赋》，一脸严肃地说“此乃为臣之本”。
也想起昨夜，他偷听到父亲在营帐中剧烈地咳嗽，那咳出来的帕子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血渍。
看来，有些话，不必再争了，父子间的理念分歧，就如同这荒原上的沟壑，难以填平。
三日后，困牛滩的黄沙铺天盖地地扑面而来。这座被遗弃的小城，宛如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城墙爬满了裂痕，像是饱经沧桑的老人脸上的皱纹，每一道裂痕，都诉说着这座小城曾经的苦难。
街角处，野狗正疯狂地撕咬着无名的尸骸，腐臭味混着风沙，毫不留情地钻进众人的鼻腔，让人几欲作呕。
无古赶忙派人前去打探，才得知此地的良田全被官绅们巧取豪夺，每亩土地的日租竟高达百文。
百姓们在这般沉重的压迫下，纷纷饿死街头。而盗贼与官府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将这座小城搅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报——！”一名斥候突然神色慌张地闯入，大声禀报道，“前方五里发现伏兵，为首的正是本地知府！”
无古嘴角微微上扬，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他早料到太师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因此提前派骑兵绕道南侧，设下了埋伏。
当敌军如鬼魅般从沙丘后杀出时，训练有素的无家军如同猛虎下山，突然从两翼迅猛包抄。
他们手中的弯刀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无情地劈开官绅护卫的头颅。
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惊飞了漫天的黄沙，仿佛连黄沙也在为这场残酷的杀戮而颤抖。
“把这狗官的头给我挂在城楼上！”无古怒目圆睁，一脚狠狠踹开知府的官轿，像拎小鸡一般揪出了那个浑身发抖的胖子。
当刀刃缓缓划过对方咽喉时，鲜血喷涌而出，无古突然想起父亲说过“莫渡人入恶”。
然而，此刻他却觉得这弥漫的血腥味格外畅快，仿佛是对这世间不公的一种宣泄。
当晚，粮仓大开，一袋袋粮食被分发给百姓。百姓们举着火把，欢呼声响彻夜空。
哭声与笑声交织在一起，在城墙上空久久回荡，那是苦难后的解脱，也是对未来的一丝希望。
老将军望着热闹非凡的街道，眉头却紧紧皱起，忧虑地说道：“如此行事，朝廷必定会视我们为反贼啊。”
无古一边擦拭着滴血的佩刀，一边胸有成竹地说道：“父亲您放心，只要我们守好此地，让百姓安居乐业，君上或许会念及往日的恩情。
若太师胆敢来攻，我们便退守黄沙，诱敌深入，再一举将其歼灭。
我去夏州求援，向朝野说明我们的实情，让天下人知道我们的苦衷。”他故意避开父亲探寻的目光，心中却早已有了自己的盘算。
然而，太师并未亲率大军前来征讨，只是派了三千兵勇敷衍了事。
这些兵勇畏惧黄沙，还未真正与无家军交战，便在半路杀了几个流民冒功，随后便草草回朝复命。
半月后，无古归来，战甲已破碎成布条，脸上血污与沙尘混在一起，早已辨不清模样。
他身后跟着九个狼狈不堪的身影——老夫人、姨娘，还有几个年幼的弟妹。
老将军脸色骤变，眼中满是震惊与愤怒，大声质问道：“你不是去求援？怎么把家眷带来了？”
无古扑通一声跪地，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悲痛说道：“父亲，太师诬陷我们谋反，派兵抄了我们西南的老家。
我若不接出家人，他们早已性命不保！”他缓缓抬头，眼中满是血丝，如同受伤的野兽，“如今无家已被灭族，只剩下我们这些人，难道还要回去白白送死吗？”
老夫人拄着拐杖，蹒跚上前，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说道：“我儿，孩子们没错啊。
太师那老贼带人围府时，多亏古儿的堂哥们拼死护着……怎么不把我这没用的老东西给杀了，却……”
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身后的弟妹们早已泣不成声，哭声在风中回荡，让人肝肠寸断。
老将军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好不容易扶住城墙才稳住身形。
他望着黄沙尽头，思绪如潮水般涌来。
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披甲出征，皇帝亲自赐下的那杯御酒，那是何等的荣耀。
想起无古周岁时，抓周抓的那把小剑，仿佛预示着他一生的戎马生涯。
想起如今无家满门忠烈，却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心中满是悲愤与无奈。
“竖子误我！”他突然拔刀指向无古，然而，在看到儿子那倔强而坚定的眼神时，手却无力地垂了下来。
刀“当啷”一声落地，惊起一片沙砾，仿佛是命运的叹息。
当夜，无家军竖起一面无字大旗。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张未写一字的状纸，质问着苍天，为何忠良之人要遭受如此不公的待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因无古领军有方，无患子治民有道，使得此地百姓丰衣足食。
这便有了八方豪杰来投之象，然而，此举自然震怒了朝野。
朝廷屡次派兵围剿，却在这漫天黄沙中迷失方向，如同无头苍蝇一般；而无家军以逸待劳，追着溃败的官兵砍杀，刀锋映着血色残阳，仿佛是对朝廷无道的一种抗争。
百姓间渐渐流传起一首激昂的歌谣：“无字旗，黄沙立，无家儿郎护乡里。官逼民反非本意，只为苍生谋生机。”
而朝堂之上，太师看着战报，气得暴跳如雷，将奏折狠狠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骂道：“一群反贼，也配谈苍生？”
无古静静地站在城墙上，望着炊烟袅袅的村落，怀中抱着儿时老将军临终前交给他的兵书。
书页间夹着半片玉佩，那是儿时父亲送他的生辰礼，承载着儿时的温暖与回忆。
风，呼呼地刮着，卷起他的披风。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和士兵训练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一曲生命的乐章。
他终于明白，所谓情义，不该是束缚自己的枷锁，而是要用来守护那些值得守护的人，哪怕与天下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