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能及之矣……”宋寿奴依偎在宋二姐怀里,借着明亮的灯火,不疾不徐的诵读着《郑注五千言》。
吉祥和如意则坐在炕边一边做女红一边随时准备伺候。
“就到这吧。”宋二姐轻拍宋寿奴“喝口水,大姐也读了一晚上了。”
“女儿不累的。”宋寿奴听话的坐直身子,从吉祥手里接过茶碗润润嗓子,就递还给了对方“平日里读的只是《女戒》、《女论语》、《内训》,却不曾读过先生的书。”
“哦?”宋二姐有些好奇“你师父为何不教?”
“先生收的是女儿的幼弟麟儿为徒。”宋寿奴说到这,不由伤感“只是去年在外面被暴民杀了。”
短短一年,物是人非。去年此时,她们母女被叔父逼迫,尚有舅母、表兄、表嫂可以依靠。如今,物是人非,舅父没了,表兄不知所踪,表嫂同样身陷囹圄。甚至连相依为命的施素安,都要落井下石,将她变卖,以便独善其身。
“怨我,怨我。”宋二姐再次将宋寿奴拉进怀里“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这些做什么。”
“观主何须自责。”经过母女二人一整日的商量,最终定下,宋寿奴依旧自称女儿,不过还是尊称宋二姐为观主“是女儿多愁善感罢了。”
“都不提了,如今过年,今夜你师父又不回来。”宋二姐笑道“咱们不提那伤心事,也置办一桌席面热闹一番。吃醉了也不打紧,就在我这里睡下,可好?”
“自然听观主的。”宋寿奴想都不想就应了下来。倒不是她想的少了,而是很多。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仗义相助,不提旁的,单单如今观主与先生之间,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让她捉摸不透。
若讲观主是先生的外室,可谁家的外室又有观主这般豪奢。只通州白蜡,每日都要烧一两银子都不止。再者观主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都有板有眼,竟然比施素安平日教导她的还要妥帖。旁的都能作假,唯独这些典仪,若不是长年累月有人言传身教,耳提面命,悉心教导,是不成的。
若是讲观主是哪家贵女,可又有哪家贵女能够如此不要体面,心甘情愿以外室身份自居?施素安守寡多年,不是没有人登门求娶,更不要提还有人欲以千金为聘,想要纳对方为妾,却都被对方拒绝。连那个薄情寡妇尚且想要体面,遑论观主。
而郑先生,对方的心思同样让人不可琢磨。虽然她晓得的不多,可也曾听见过舅父的只言片语,似乎对方能够如今高官厚禄,与父亲有关。而如今沈家、施家也都败落了,对方此刻冒了出来,是真的义薄云天,亦或是别有所图?对方还图她什么?
宋二姐自然不晓得宋寿奴的心思,却也不在乎,立刻扭头吩咐吉祥和如意去将准备好的席面端上来。她真的也没想着借酒席如何,只是单纯的就想多和宋寿奴亲近,顺便打听一下那位闻名已久的沈大娘子。
如同宋二姐所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仗义相助,不过是等价交换而已。慢慢来,待过几日,那位被逼反的忠仆进门后,就可以把沈大娘子也要过来了。如此,岂不是更有趣了!
初五早朝之后,大监李荣传旨吏部,升太子宾客锦衣卫指挥使兼翰林院侍读、詹事府右谕德郑直为太子宾客锦衣卫指挥使兼翰林院学士。
“光学?”太子算了算日子“郑阁老八个月入阁,两个月升学士,这也是有先例可循吧?”
光学,翰林学士之别称。
“小爷这可难为奴婢了。”谷大用无奈道“不过皇爷从来不会做没有章法的事。”
太子撇撇嘴,显然对谷大用的答复并不满意,看向身旁不发一言的刘瑾。
“俺皇明不爱官爵,以收天下贤才。故有布衣或下僚径超八座者。正统曹状元鼐以侍讲入内阁,进翰林学士,遂进吏部左侍郎兼学士,居首揆。景泰商状元辂,以侍读入内阁,进翰林学士,遂进兵部左侍郎兼大坊学。”刘瑾立刻开口,为太子解惑。
“果然早有成例。”太子点点头。
一旁的谷大用也赶紧道“刘大监学问果然好,跟杨学士一般。啥都懂。”
刘瑾自谦道“谷大监抬举俺了。”赶忙岔开话题“如此,目下郑阁老就成了本朝第十四位学士了。”
目下朝堂,除了内阁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位辅臣外,还有担任少詹事的梁储,王华兼任学士,杨廷和以坊学兼任读学,武卫,张芮,江澜,都是光学,刘春,刘忠,白钺,杨时畅为读学,拢共有学士十三人。
太子却听出了刘瑾刚刚想要讲的,弘治帝这并不是补偿郑直。相反,这是要准备年后开始大动作了。也许再过不久,郑阁老就该兼任六部之中的一部侍郎了“老谷,再去打听,瞅瞅郑阁老复班的题本有没有消息。”
谷大用应了一声,向刘瑾点头示意后,走了出去。
“老白呢?”太子待谷大用离开,直接问“奉天殿的案子不是结了?”
“白长随讲小爷给他安排了事情,一早就出城了。”刘瑾恭敬地回了一句。
太子想了想,他真的不记得有这事。可是白石也不会拿这种事戏言,只能等对方回来后看结果了。
事到如今,太子依旧无法猜出弘治帝究竟意欲何为。这让他很不满意,很显然,没有白石的点拨,面前局势在他眼中如同一团乱麻,根本理不清。
一身粗布棉衣,头戴斗笠的白石瞅瞅天空。此刻已经下起了雪,为周围的一切增添了某种意境。紧紧衣领,继续大步向前走去。他现在在咸宜坊,再有一条街就是能仁寺,和郑直新得见面地点。
此刻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之所以耽误,并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而是白石始终没有想好该如何与郑直谈买卖。毕竟如今,郑直已经熬过了最困难的时候,此刻攻守易形了。可白石目前除了一张废牌,什么筹码都没了。直到最后一个路口,他都没有想好策略,可再长的路也有走到头的时候。
耳听到吆喝声,白石立刻停下脚步,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从他面前飞驰而过。白石皱皱眉头,望了眼远处的车水马龙。这家寺庙是他选的,印象里,平日间是没有这么多香客的。可显然他主观了,忘了时移世易。飞快的走过街口,一不留神,茄袋掉了下来。他弯腰捡起,确认无人跟踪后,绕道能仁寺的后院外伸手叫门。
很快有人应门,开门的是一位年轻比丘。对方瞅见白石,立刻让到一旁。待他进门落锁后,这才引着来到一处偏僻院落外。
如同占乾和尚般,知客僧并没有进去,而是行礼之后离开。白石跺跺脚,深呼吸一口气,推门进了院。因为没有影壁,他一眼就把院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果然,郑直已经来了。对方同样穿的普普通通,一件胖袄,外罩比甲,头戴无花翎的奓檐帽,活脱脱一个‘我大清’的傻包衣。
“咋滴了哥们,让谁煮了?”白石外强中干的嘲讽一句,走进正房关上门,然后坐到了一直抽烟的郑直面前。
“俺晓得了为啥贵人始终不愿意承认那位妇人的原因。”郑直掐灭烟。
弘治帝今早升他为翰林学士,却依旧对他请求复班的题本留中不发。这让郑直无可奈何,显然是他去年年底不听使唤的惩戒。却也让郑直感觉,他误判了弘治帝,对方并没有打算拿他做牺牲,至少目下不会如此。同时看清了李梦阳,这厮应该是阳奉阴违。打着弘治帝的名义,借机谋私。没法子,郑直黄口稚子都能一步登天,李梦阳作为弘治六年的老前辈,凭啥不能。这反而让郑直又犹豫起来,到底要不要弄死太子呢?
白石一愣,并没有着急追问“我也弄清楚了那位贵人为什么对你姐夫如此回护。”
郑直不置可否,拿过一张报纸,递给了白石。
白石接过来,看了看“故事斋?”
“一家新出来的小报。”郑直又点上一根烟“第一页下半张那一则故事。”
白石仔细瞅了瞅,不由皱眉。讲的是一位无子地主在孝期,妾室意外怀孕。他瞬间想到了前年刚刚死的太皇太后周氏,瞬间懂了“怎么破?”
“《御制孝慈录序》有条‘禁服内生子不近人情’。”郑直平静的讲了出来“这就是为啥《大明律》内没有服内生子这一条。”
“《御制孝慈录序》?”白石没听过,不过能用‘御制’二字恐怕不简单。
“太祖高皇帝亲自写的。”郑直解释一句。
“一换二,第一条,钟大真人的娘子被放了,今个儿被我弄回去给贵人做启蒙老师了。第二条,你姐的孩子是那位贵人的。”白石预感到郑直似乎在试探他,立刻警惕起来。
“……”郑直眨眨眼,确认他没听错。也就是讲,不是钟毅睡了七姐和十五姐,而是太子。也不是郑直自以为的夜里,而是真的光天化日“都处理干净了?”
“要不然我这一阵在做什么?”白石反问。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先是定国公被抓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诏狱;跟着朝廷穷究三不牙行倒账等案;后边又是乱民席卷定府。一桩桩一件件,让养尊处优的徐家完全懵了。而弘治帝专旨定府停爵抄家,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定府里边的魑魅魍魉也就都冒了出来。有人为了能把自己摘出来,也就顾不上什么亲戚不亲戚了。继而徐光祚,徐世英,徐永宁乃至前几代定国公做的诸多腌臜事也就被揭露了出来。
那些人自然不是卖给了白石,也不是张采,而是东厂提督杨鹏。换句话讲,弘治帝已经知道了太子做的事。这也许就是定国公府被停爵抄家,担下所有罪名的最终理由。
至于灭口,根本轮不到白石来做,杨鹏早就已经动手了。
房间里一下静了下来,白石和郑直都感觉还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些什么,却又想不出自己想要得到什么。
“下次见面换个地方吧。”白石终于打破沉默“这里人太多了。”
“好吧。”郑直掐灭烟起身“听人讲你跟着姓杨的做了不少事。当心些,人家不敢惹个大的,收拾你不是手拿把掐的。”
白石不甘示弱道“彼此彼此,这眼瞅着年后就要把你放出来咬人了,人家奈何不了你,你家的那些废物哪个跑得了?”
二人心里互相咒骂一句,郑直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