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爷!啊爷!”耳边传来挑心的声音。
郑直睁开眼,看向跪在近前对方,他有些饿了。
“前街传来消息,大太太不行了,让爷和太太过去。”挑心低声道。
没等郑直吭声,身旁的顶簪立刻坐了起来,轻声道“爷先过去,奴婢伺候太太,一会就到。”说着拿过一件袍子裹在身上。
郑直扭头看了眼怀里同样醒了的十七奶奶,松开对方,坐起身。十七奶奶没有动,听话的再次闭住眼。这不是置气也不是恃宠而骄,实在是她太累了。顶簪和挑心开始如同往日般,伺候郑直净面、束发、穿戴。
郑直无心欣赏面前的美景,想的却是朝堂大事。今个儿初七,明个儿弘治帝要去神乐观致斋三日,然后朝廷到正月二十就开印。倘若他再用文臣的那些破规矩上本守制,可要等到下月初七才能复班。一来一回,前后要浪费半个多月工夫。
按照老郑直讲的,弘治帝会在年中死,就算啥都没变,郑直要想用四个月左右的工夫去扳倒刘健等人,也不免想当然。更何况如今局面与老郑直讲的已经大相径庭,要不要先停下来,观观风向?实在不成,要不要好好和刘健谈一次?
“爷不用担心太太,奴婢会小心伺候的。”顶簪为郑直整理好腰挂,起身低声讲了一句。
“你再伺候太太歇歇。”郑直笑笑,显然对方误会了。将她和挑心抱住,把玩片刻,吃了每人一口胭脂后,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顶簪自然不会恃宠而骄,立刻开始在挑心伺候下,简单穿戴后去外边梳洗了。却不晓得,十七奶奶已经睁开了眼。
王二姐究竟怎么回事,她还不清楚。却记得亲达达讲过,王增只有一儿一女,甚至她还亲眼见过那个王大姐。而据十二奶奶打听到的消息,王二姐的身份是十二爷当众确认的,亲达达也从没有质疑过。那么亲达达意欲何为?十七奶奶想不明白,却懂二爷迎娶王二姐,并不是亲达达安排的,心中不由对老太太更加忌惮。
虽然谁也没有提过,可是十七奶奶早就发现老太太十分不得意二爷。老太太固然与大太太情深,可真的愿意为了旁枝,拖累嫡脉?
郑家最出色的子嗣都是嫡出的,反而是庶出的就在家坐享其成。如今谁不是对老太太交口称赞,又有谁去计较长房和三房的不争气?毕竟郑家最难的时候,都不曾让庶子受到苛待,反而是嫡子一家子嗣或是被送出去或是留下来扛起所有。因此面对如今五房的一枝独秀,其他几房也不会对老太太有任何不满。至于六房,只能讲六老爷恰逢其时,赶上了阿舅和阿姑因为祖田被淹先后病逝,郑家青黄不接的时候。若不然,郑家就少一位状元了。
正想着入神,帐外传来动静,片刻后顶簪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瞅见盯着她的十七奶奶,赶紧轻声询问“奴婢吵醒太太了?”
十七奶奶伸出如藕节微丰的素臂,指指二人头顶的演揲儿法帐“这算什么,也不晓得是谁,昨夜差点把这掀了。”
顶簪大窘,赶紧凑过来求饶“太太饶了奴婢这一遭吧!”
十七奶奶哭笑不得,意有所指道“往日里天不怕地不怕,这几日怎的胆子如此小了?”
顶簪扶起十七奶奶“奴婢以前有太太宠着,日后怕丢了这份恩宠。”
她有时候真的后悔晓得太多事,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太太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她才刚刚尝到点滋味,可不想遭受无妄之灾。
“哼哼!”十七奶奶翻了个白眼,也不宽慰,冷哼两声,又指指二人头顶的演揲儿法帐“就罚你不准再去守静笃了。”
顶簪再次发窘,却也安心了,太太果然还是疼她,舍不得她的。
郑直掐灭烟,又拿出一根。旁边的郑墨赶紧拿出火镰为对方点上,然后自个也点上一根。屋里的其余郑家人同样抽着烟,没有人吭声。
大太太撑不住,这早在众人预料之中。可目下的局面,却又是所有人预料之外,甚至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自从年三十郑傲疯了以后,并没有如同旁人料想的般慢慢恢复,反而愈演愈烈。今个儿早晨,下人没有看住对方就跑了出来,然后在院里遇到了来给他和大奶奶请安的大姐。郑傲突然就指着大姐说不是他亲生的,大姐顿时被吓哭了。大奶奶听到消息,赶忙过来劝。郑傲非但没有被安抚住,反而斥责大奶奶不中用,借不来儿子。好巧不巧,就被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大太太听到了,人当时就不成了。
房门被推开,朱千户走进来“二爷准备好了。”
郑仟,郑彪,郑伟,郑椭,郑墨掐灭烟,起身向外走去,他们要负责迎亲。郑虎臣今个儿上值走得早,如今还没回来,郑直则要留下来在这里准备。至于连续两次办错事的郑傲,目下已经被单独关了起来,由签了死契的家人照顾。
郑直掐灭烟,刚要跟出去,就瞅见程平急匆匆的挤开郑墨,走了进来“学生见过老先生。”
“铁南咋了?”郑直晓得若非大事,对方绝对不会如此失礼的。
门外的郑墨立刻从外边关上了门。
“家父打发俺给老先生送信,今日早朝,孙御史弹劾保国公十二条大罪一百五款。另有户部李郎中弹劾寿宁侯、建昌侯五罪十二款。”程平虽然来的匆匆,却口齿清晰,和盘托出“而今朝廷已经传旨,革去保国公、寿宁侯、建昌侯本兼各职,闭门思过。”
郑直点点头“辛苦了,留下歇歇,一会吃碗喜酒。”
难怪陛下迟迟不让他复班;去年年底对他弹劾刘健等人诸多不满;为英国公和郑虎臣保媒却密而不发,果然有原因。如此看来,之前对方的种种举动,也都是为了此事布局。
弘治帝并不是要卖了郑直,而是为了收拾保国公,换取内阁支持。至于二张,估摸着也是为了安抚内阁和百官,毕竟这里只字不提英国公。可弘治帝为啥在英国公与保国公之间,选择了保国公收拾呢?同时也对弘治帝多此一举,假手李梦阳产生好奇。啥意思?难不成弘治帝有意促成孙汉与二张和解?
“多谢老先生美意。”程平却道“家父让俺送了信,赶紧回去,指不定再有消息。”
他也是到了才晓得郑家二爷今个儿成亲,虽然感觉突兀,却还没来得及细想。程平从前对于父亲讲的那些为人处世之道是不屑一顾的,可现实很打脸。程敬靠着郑家,算是把程家从一个不入流的乡绅之家生生的拔到了地方名流。如今程平对程敬再不敢质疑,只求能从对方那里多学些本事。因此对于程敬的话,那是绝对服从,再不敢打折扣。
“也好。”郑直也不勉强。待送走程平后,他开始按照商量好的,督促家里众人准备傍晚的婚礼。
“这里不要堆放这些。”此时不远处一个管事招呼几个家仆“放到外边去,不能见火的。”
郑直猛的回过头,看着堆放在院里的一堆爆竹,似乎懂了。弘治帝该是怀疑放火烧奉天殿的人里有保国公参与。其实直到如今,郑直也不晓得,到底是谁放火烧的奉天殿。却敢肯定,绝对不是皇后,哪怕他在奉天殿遇到了一个与梁姑姑一模一样的中官。很简单,驻守奉天殿内的是司设监的中官。皇后但凡有那么大本事,也用不着派一个与梁姑姑面容一模一样的人去放火。这种事,谁敢保证一定成,倘若出了纰漏,皇后如何自处?张家还能依靠谁?
不过如此想来,郑虎臣这阵不停宴饮同僚、同年,也该是得了旨意了,今个儿对方怕是回不来了。
“砰砰砰砰!”清脆鸣亮的爆竹声响了起来。
“这场亲事,就是郑家给大太太冲喜的。”一位闻人挥舞折扇驱散硝烟,瞅着从面前鱼贯而过的送亲队伍,向周围人卖弄道“就是一旬之前死而复生的郑家大太太。”
“郑家大太太不都没事了,这还能算冲喜?”旁边有人不解。
“听人讲今个儿早晨又不成了。”那闻人瞅瞅“阎王爷松了一次手,这次能不能过去,可就要看郑家的造化了。”
白石瞅了眼这闻人,对方这话讲的,可就含义丰富了。
太子今个儿一早得知郑家又要娶媳妇,就再也按耐不住,立刻让刘瑾喊来被弃之不顾一个多月的白石。然后看在他这段日子始终如一,勉强原谅了对方。
虽然从始至终白石都不记得在太子面前哪里犯了错,却立刻做出感激涕零模样。然后就恨不得太子没有原谅他,因为对方要跟着他出去瞧热闹。奈何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白石不敢拒绝,只好苦着脸答应下来。可还是找了借口,把张采等人喊了出来,在周围护卫。
“这新娘子家就愿意?”那人继续问“能嫁给郑家,想来也是名门淑女吧。”
“听说娶得是郑家乡党,一个孤女。”闻人撇撇嘴“爹丢了,娘跑了,兄弟没了。”
周围几个人大为惊奇,瞅了瞅鱼贯而过的迎亲队伍“郑家就愿意?”
“愿意啊,为啥不愿意。别说郑家,就是俺也愿意。”闻人的消息显然异常灵通“这王家虽然没了当家人,却留下了不少产业。”顿了顿,嘲讽的看向迎亲队伍“如今就看郑家这位二爷孝顺不孝顺了?”
“咋讲?”众人好奇追问。
“若是成亲之后,说不得要守孝三载。郑家若是出了服内产子的事,可就惹人笑话了。”文人卖弄道。
“《大明律》里,可没有服内产子这一条吧?”白石余光扫了眼身旁,现学现用。
“住口,清朝以‘仁孝’治国,《大明律》没有,难道就堵的住天下悠悠众口?”闻人斥责一句。
“足下见识广博,敢问高姓大名。”刚刚问话之人再次开口询问。
那闻人一听,就把脸耷拉下来。这次连斥责都免了,一收折扇,转身就走。
“俺哪得罪他了?”朱寿莫名其妙的看向白石。
“如今平交称谓,称阁下。”白石也不懂‘足下’与‘阁下’有什么不同,却大概懂了那个穷酸为何不满。
“只有宰相才能用‘阁下’二字。”朱寿撇撇嘴“足下之称,率施于尊贵者。盖不能自达,因其足下执事之人以上达耳。”
白石听不懂之乎者也,却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公子高论。”
朱寿无语,翻了个白眼,索性不理对方,继续站在路边围观迎亲队伍进芝麻巷。
不多时,张采走了过来,在白石耳边低语几句,然后又消失在人群之中。
“刚刚那人姓夏,是逸闻斋的斋长。”白石凑到朱寿身旁低语。
“刘先生那边的?”朱寿撇撇嘴。
“讲不好,前一阵保国公府的罪证就是此人的逸闻斋报出。”白石却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
“咋回事?”朱寿不由好奇,如此,对方就该是郑阁老一方的人,可此人刚刚却对郑家敌意满满。
“听人讲,那位五十多的小妾,就是此人娘子。”白石隐晦的讲了一句。
朱寿一听,赶忙转身四下张望“就是他的媳妇啊?瞅着不像啊。”
白石无语,正要开口,张采却去而复返,又是一番耳语之后离开了。
“小爷,俺们回去吧。”白石再次凑到朱寿身旁“家里有消息。”
朱寿皱皱眉头“啥消息?”
白石无奈,挥挥手,立刻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几个人将二人与周围隔绝。白石立刻将早朝的消息小声,简单禀明“外边情况不明……”
朱寿听了不以为然“咋也要等拜了堂再走。”弘治帝处置定国公府用了小半年,期间也没见到有啥不妥。在他看来,白石这是记吃不记打,又想缩了。
却没有留意到芝麻巷一角,有人在不错眼的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