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偌大的南平皇宫里,人人步履匆匆,穿梭如流。
宫女们捧着锦缎金器鱼贯而行,内侍们抬着箱笼陈设健步如飞,处处皆是筹备大婚的忙碌景象。
反倒是两位正主儿——如羽与成铉,成了这沸腾宫苑里最清闲的人。
万事自有礼官宫人操持得妥妥帖帖,细致到无需他们置喙半句。两人只需安然度日,静待第三日那场万众瞩目的吉时到来。
许是已有过一回拜堂成礼的熟稔,此番再临大婚,小夫妻俩心中虽盈满期待与欢喜,却少了当初那份初涉婚典的紧绷与无措,倒自有一份从容气度在怀。
趁着清闲,如羽最常去的便是永安公主的居所。
两位年岁相仿的年轻姑娘,一起品香茗,或是在庭前赏花闲话,总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然而,在如羽心底,除了这份天然的亲近,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与歉疚。
当初为了逃避那桩宛如枷锁的“蝴蝶婚约”,情急之下,是她亲手将兄长推至台前,仓促间点选了永安公主为妃。
虽说如今看来是阴差阳错成就了一桩良缘,但每每想起当时的仓促与可能的委屈,如羽心头便像压着块石头。
她迫切地想知道,这位冰雪聪明、也曾深陷愁绪的新嫂嫂,对这场起始于他人推手的姻缘,心底究竟是何想法?
是无奈接受?是心存芥蒂?还是……当真如面上笑意一般,已生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欢喜?
恰如此刻,永安端坐窗下,正为腹中孩儿缝制针线。几缕暖阳斜映,映着她眉眼弯弯,唇边噙着一抹温软笑意。
只见她指尖银针翻挑,丝线游走如飞,不多时,一双小巧玲珑的虎头鞋,便在掌中渐露雏形,憨态可掬。
如羽见了,不禁捻着那虎头鞋细瞧,由衷赞道:“嫂嫂这双手,当真是巧夺天工。”
永安闻言,指尖微顿,唇边笑意似有片刻凝滞,旋即又化开,温声道:“哪里称得上巧手。
不过是当初……随母亲幽居深宫一隅,日子清寂漫长,闲来无事,便学着母亲的样子,捻着银针,一针一线地密密缝补,权当消磨辰光罢了。”
她目光微垂,落在那憨态可掬的虎头鞋上,声音愈发轻柔,“若非这点针线功夫伴着我们母女,怕早被那漫漫长日,磨碎了心神。”
思及母亲,永安唇边那抹温软的笑意悄然淡去,眼底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愁。
她手中针线不觉慢了下来,目光怔怔望向窗外流云,心绪已飘回那重重宫阙深处——母亲如今仍孑然一身,守着那方清冷殿宇,不知晨昏寒暑,可还安好?
念及此,永安心中便似被细针密密扎过,泛起一阵绵密的疼。
当年母女俩相依于冷寂宫苑,她心中唯一的念想,便是终有一日能携母亲脱出樊笼,共享天伦。
可如今自己虽得了这窗外暖阳、掌中针线寄托的安稳日子,那巍巍宫墙却依旧如隔天堑,徒留母亲在深寒之中。
“到底……还是力有不逮啊。”
她低低一叹,指尖抚过那未成形的虎头鞋,仿佛想从那小小的、温暖的轮廓里汲取一丝慰藉,也仿佛想将这未能兑现的孝心,密密缝进孩儿的未来里。
如羽心思何等灵透,见永安神色倏黯,手中针线也缓了节奏,便知她心中有事。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绣绷,身子微倾,目光温煦地探向永安,柔声问道:“嫂嫂眉尖轻蹙,可是有什么心事?”
这几日相处,永安早已视这善解人意的小姑如亲妹一般,心中壁垒尽消。
此刻被她温言探问,那强抑的愁绪便如春水破冰,再难遮掩。
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丝线,沉默片刻,终是抬起微湿的眼眸,望向如羽关切的面庞,将心底那沉甸甸的结,连同深宫旧事、对母亲的牵念与那挥之不去的无力感,细细地、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如羽听罢,温言宽慰道:“嫂嫂且宽心,此事妹妹已记在心上。待日后寻得契机,定当设法将老夫人接来,与嫂嫂共享天伦,一解思念之苦。”
她语气郑重,目光恳切,显是真心实意。
言罢,见永安眉宇间愁云未散,如羽心思一转,唇角便扬起一抹俏皮的弧度。
她忽地倾身向前,手指带着几分好奇与亲昵,轻轻点在永安尚且平坦的小腹之上,眸中闪着晶亮的光,用一种半是惊叹半是玩笑的口吻道:“呀!当真神奇!此地竟藏了个小人儿?若非知晓,半点也瞧不出端倪!”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漾开了涟漪。
永安的身子本能地朝后微缩,颊边倏地飞起两抹红云。她略带羞赧地横了如羽一眼,唇角却忍不住弯起,打趣道:“你这丫头,这般着急作甚?早晚也轮到你,自有你新奇的时候!”
此言如一枚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如羽心底最柔软的旧伤。当初身中寒毒,药叔那沉沉的叹息犹在耳畔——“寒气侵体,已损根本,恐于子嗣有碍……”
这隐秘的痛楚骤然被勾起,心口处仿佛漫开一片冰凉涩意。
然而她抬眸撞见永安含着关切与笑意的目光,立时将那翻涌的苦涩死死压下。
只见她睫羽轻颤,旋即绽开一个如常般明媚的笑容,只是那笑意未及眼底深处,声音也低柔了下去,仿若轻叹:“是呢……借嫂嫂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