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坦白
“来，都给我把酒满上！”
在天棚餐厅的包房里面，郑峰明显已经喝高了。
这位大方市的顶级衙内即将光荣升级，成为省会江陵市的顶级衙内，心中的兴奋自然是如长江一般滔滔不绝。
除开兴奋之外，就是深深的不舍。
毕竟，他爹在大方市已经呆了十多年。
虽说是外地人，但是现在连口音都带着明显的大方地方特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都是本地人。
说大方是郑家上下的第二故乡，绝对不算夸张。
要离开一个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告别平常熟悉的朋友和玩伴，一向没心没肺的郑大少也文青了。
毕竟，这个年代没有智能手机，没有QQ没有微信。
尽管大方和江陵就在同一个省内，火车路程不超过五个小时，但郑峰和在座的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一件事。
除开何野、郁春景、周振等寥寥数人之外，在座的各位恐怕未来很难再与郑峰把酒言欢了。
这一次郑家老爷子的升迁，带来的不仅仅是地域上的变化，更是完成了阶层上的跳跃。
以后，疯子哥哪怕在江陵市那也是最有牌面的那一批人。
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他的会融入那里的圈子，身边换上一批家境更加富贵吹捧人更加精致的跟班。
除非在座的这些人家里有什么大的机遇能够完成飞跃，不然，他们以后是连跟在郑峰屁股后面的资格都没有的。
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懂，郑峰心里更懂。
但此刻他不想去思考这些，只想好好地醉一场，最后一次称呼在座各位为兄弟。
人呢，就是这么复杂。
很多明明心里清楚的事情，非要做出反面的举动。
当然，这么不合时宜的话，何野是不会当面跟郑峰说的。
他怕此刻已经失去了理智的疯子哥及其小弟会把他吊起来打。
没看到连郁春景见到这样的场景，也罕见地没有出手收拾张狂的郑峰，反而是拿着自己的酒默默围观这最后的狂欢。
这场酒从下午五点一直喝到了夜里的十二点。
疯子哥作为绝对的主角前后足足吐了六回，最后如同死狗一般被何野拖进医院打吊瓶。
随着主角的倒下，这场依依不舍的送别会终于散场了。
看着他们嬉笑着跟郑峰道再见，何野在心里叹了口气。
有些人明明很热情地说着再见，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
未来人生，最终再也不见。
一直沉默了一个晚上的郁春景有些疑惑地看着何野，叹息了一声。
“疯子这针还得打半个钟头，你陪我出去走走？”
“好啊。”
何野嘻嘻一笑：“姐，这大半夜的，会不会不安全啊。”
“我可还是个孩子！”
“呸！”
郁春景脸红了一下，一巴掌抽在何野的后脑勺上：“说什么疯话呢！”
“别拿着你外面骗小姑娘的话往你姐身上使！”
“你再给我贫一个试试？看我抽不抽掉你满嘴的牙！”
“别别别！”
对于自己这个姐姐的彪悍，何野的认识还是十分深刻的，赶紧举手投降。
两个人笑闹着从门诊走出来，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夜深了。
没有霓虹灯也没有醉生梦死，大方市的夜晚格外的宁静。
这个在群山环绕之中的城市，某种程度上依旧遵循着日出日落的作息习惯。
除开有限的娱乐场所之外，大部分的城市已经陷入了黑暗。
郁春景一边走着，一边半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么走了一百米，何野实在是忍受不住这种无声的压力，刚准备出声说点什么。
却听见身旁的郁春景悠悠地吐出一口气。
这声叹息格外沉重。
这还是何野第一次见到，显得抑郁甚至是……有些虚弱的气息从郁春景的身上散发出来。
“何野。”
“你难道心里就不奇怪吗？”
何野愣了一下，随后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郁春景就自顾自地笑着说道：“就好像你刚才说的，你还是个孩子……我已经是个三十岁的人了。”
“也难怪那些人闲言碎语，会觉得我想老牛吃嫩草呢。”
“姐……那都是别人乱说的。刚刚我也是喝多了酒，口无遮拦。”
“您放心，以后我再开这种下三滥的玩笑，不用你说，我自己撕了这嘴！”
看到何野信誓旦旦的样子，郁春景扑哧一笑，倒是显露出平常极其罕见的女人味来。
“傻了吧唧。”
“要是我觉得你过火的话，你还能站在跟我说话？”
“唉，我是不是年纪大了，怎么扯了半天还说不到正事上呢？”
郁春景摇摇头，继续说了起来。
“别人的看法，我自然是不在意的。”
“但你的看法，我觉得似乎可以在意一下。”
“毕竟你也一直都有疑虑对不对？”
“呃……”
何野愣住了，自己隐藏得这么水吗？居然被郁姐一眼就看穿了？
“也难怪你会心里纳闷了，因为我们之前的人生根本没有什么交集。”
“突然冒出来我这么一个不速之客，谁都会疑惑一下的。”
何野听到郁春景的语气平淡之中有些哀伤，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郁姐，疑惑我肯定是有的，但肯定不是怀疑。”
他歪着头想了想，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是受宠若惊吧。”
“毕竟我只是个穷乡僻壤的小无赖，突然有郁姐这样的人物关心，心里面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呀。”
“但肯定没有怀疑。”
“我身上没有任何对你有价值的东西，如果说你动机不纯，谁会相信？”
“谁会去偷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呢？”
郁春景对他的反应并不奇怪，只是玩味地看了他一眼。
“要是我说……”
“我偏要偷呢？”
何野卡住了。
郁春景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之中的水色让他头皮发麻。
哪怕是何野这样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现在也呆愣住了。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现在该说些什么？
阿姨，我不想努力了？
不过，没等他反应过来，郁春景就哈哈一笑。
“哈，逗你的。”
“你姐眼光可是很高的。”
“虽然你现在已经很优秀了，但是距离姐姐的标准很不巧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何野长出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何野！”
本来心平气和的郁春景瞬间被他这个动作激怒了，一双凤眼满是杀气：“你刚刚这种长出一口气的表现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你心里是不是觉得郁姐配不上你！”
何野：？？
“姐姐你自己说的，我不符合你的要求啊。”
“我可以觉得你不行，但是你不能觉得我不行！”
郁春景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完美逻辑链条，何野只能甘拜下风。
不管是哪个年代的女人，当你想跟她认认真真讲道理的时候，你已经变得没道理可讲了。
“好了，不逗你了。”
两个人笑闹了半天，本来有些沉闷压抑的气氛终于散去了，郁春景才停了下来。
她上前一步，绕到何野的面前，看着他的一双眼睛。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这么好吗？”
郁春景对于给与何野的好并没有掩饰的意思，反而是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
这让何野毫不意外。
因为郁姐就是这么一个干净利落的人，哪怕是在表达自己最深层面的感情，你也休想在她身上感受到扭捏的情绪。
“其实很简单。”
“何野，你长得很像一个人，非常非常像……”
“那个人叫做郁天景，也就是我唯一的亲弟弟。”
听到郁春景的介绍，何野突然心中一沉。
“郁姐，他……”
郁春景点点头，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两年前，天景在边境轮战的战场上牺牲了。”
说道这里，郁春景还勉强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他们的首长说了，天景是个勇敢的战士，不仅亲自断后挽救了半个排战友的生命，更在最后的关头怀揣着光荣弹冲进了追击的敌军阵中。”
“他没有给我们郁家丢脸！”
何野愣住了。
他一直以来疑惑甚至惊惧的内情，其实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两句话就能交代清楚。
曾经深夜里一次次思考郁家的问题，何野的犹豫和提防都显得那么可笑。
事实上，他自己也知道，对于郁家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他根本只是一只随手可以捏死的小虫子罢了。
如今，何野只觉得自己在郁春景面前居然如此地渺小。
习惯了蝇营狗苟阴谋诡计的何老板，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内心是如此地黑暗。
郁春景面色平静甚至满脸骄傲地诉说着这个故事。
但从她颤抖的双手，何野却知道这个女人的心中并不平静。
如果真的能够释怀，她又为什么要对何野这么好呢？
为什么要把对待亲弟弟的补偿寄托在一个完全陌生甚至烂泥扶不上墙的市井无赖身上？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两年前，时间刚好对的上。
也就是那个时候，郁春景这个大人物，离开了喧嚣的帝都，来到了大方市石坷乡这样的穷乡僻壤‘疗养’。
她在疗养什么呢？
心病吗？
何野不想去问，因为他知道，今天能在自己面前说出这样的隐秘，也是郁春景为了安抚自己的心。
现在他的生意开始越来越大，很多事情不提前说明，会造成无法挽回的误会跟隔阂。
这一点何野知道，郁春景自然也知道。
所以她在这个时间点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可这无异于将她快要愈合……嗯，或者说从未愈合的伤疤再次撕开放在何野的面前。
这对于一个失去了弟弟的女人来说太过残忍，特别是在她还面对着一个有着相似面容总能勾起回忆的何野……
所以，面对这样一个宁愿自己承受再次伤害，也要让何野安心的郁春景，何老板没有多说哪怕一个子，只是淡淡地点头回答。
“好的，我知道了。”
本来已经准备了一肚子故事准备讲给何野听的郁春景愣住了。
她本以为这个心有七窍的弟弟一定会刨根问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得清清楚楚才对。
谁知道，只是淡淡一句我知道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心中的考虑。
这一刻，在郁春景的眼中，何野的身影和某个穿着军装精神抖擞的小伙子，最终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大方市的夜依然是静悄悄的，哪怕这夜色之中有太多人心头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