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夜晚的过去，房间里的光线逐渐变得强烈起来。
当林升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缩在温柔舒适的被子里。
这是来到新纪元后林升睡的最为踏实的一觉。
彻底清醒后，林升第一反应就是打开自己的手环，他有些害怕昨天晚上的事情是不是真实的，而是因为他幻想的一个梦境。
直到从手环里调出自己昨天晚上和杨磊的通话录像，林升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是一个梦就好。
现在看着昨天自己瘫在备忘录助手里和杨磊对话的录像，林升为自己那涕泗横流的丢脸表现感到一丝丝尴尬，但此刻他心里更多的确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
天晓得当他看到那道熟悉身影时内心有多高兴！
洗漱一番，林升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回往常冷静的形象，但他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住，怀着一种巨大的喜悦，林升尝试着呼叫杨磊。
很快，房间中央就出现了杨磊的虚影。
“看起来你恢复的不错！”这是杨磊出现在林升面前的说的第一句话。
林升看到杨磊的投影在房间中动来动去，就好像空气里存在着什么东西一样。
杨磊的投影叹口气，他的身体一边做出林升看不懂的动作，一遍开口和林升沟通。
“林升，你还记得我昨天说的复制体的事情吧。”
“你还想说你其实不是杨磊？”
“不不不，”杨磊在空中摆了摆手，“虽然我不这么认为，但是复合体可不这样看，你应该看到过我的信息界面显示杨磊已死亡了吧。”
“嗯，所以呢？”
林升之前已经查过了复合体对于“死亡”的认定了。
在通过道德伦理委员会的人类资格测试的人很少的情况下，对于复合体来说，每一个人类的死亡都是对人类探寻真理的打击。
新纪元里，每一个获得认可的研究人员放在过去都可以在历史上留下厚重的一笔，而现在这些人只是这四十二亿中不起眼的一员。
在新纪元里这座真理山峰上攀爬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现在科技进步的困难，对于新纪元的人类来说，哪怕已经触及到了过去幻想中的领域，面对宇宙的庞大也有些无能为力。
在这种情况下，神经组合网络应运而生。
虽然道德伦理委员会一直对于这个由复合体所有科技组织通力建造的庞然大物颇有微词——道德伦理委员会一直认为那些上传记忆的死者只是一段逻辑程序，不愿给他们重新颁布人类资格。
但面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压力，包括来自内部的压力，他们最后还是妥协了，但是复合体让他们妥协的代价就是让出了死亡的归属权。
为了坚持自己组织的理念和修正自己的模型数据，道德伦理委员会获得了死亡的定义权。
通过这种方式，那些上传记忆的死者就不算“死”了，因为道德伦理委员会将死亡的定义又下调了，他们将死亡定义为个体所含的记忆信息、逻辑行为以及本能信息等一系列的完全消失。
而这些信息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备份一份到神经组合网络上，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只要你获得了人类资格，如果想要死亡甚至必须向道德伦理委员会申请。
同时为了人类社会的平衡，道德伦理委员会同样设立了一套非常复杂的程序来授权这些‘死者’重回社会，最简单的一种方式就是像杨磊一样在神经组合网络里做苦力。
“而且我的信誉值被归零了，”杨磊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并且能够获得的数量相较之前下降了一个数量级。”
杨磊的沮丧是有原因的，他一直想要加入绿洲网络里当一个研究员。
“但现在看来，这不太可能了。”
林升看到杨磊的虚影向右前方挥了挥自己的右手：“虽然我现在确实也在绿洲网络工作，只是看起来换了一种方式……”
杨磊实在是太罗嗦了，林升有时候都很疑惑他为啥那么多话，一直到现在，林升一直强迫自己认真地听杨磊抱怨他的难处，但是他的目光总被在空气中做出各种古怪动作的杨磊所吸引。
终于，当杨磊的投影在空气中跌倒，投影穿过床铺砸在地面上时，林升没忍住笑出了声。
“林升！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跌倒！”
杨磊拿出了他那副碎碎念的样子：“你以为纳米级别的施工是那么好做的吗，可恶的道德伦理委员会，就会拿我们这些人当做苦力……”
一个社会不可能所有人都站在顶层建筑上——哪怕对于复合体来说也是这样。
那些真正有智能的AI，同样讨厌那些无聊而琐碎的工作占满自己的进程，他们同样更希望将自己的进程放在钻研科学上。
而对于一些非常重要的项目，比如神经组合网络的建设，又或者恒星级引力调控系统的建设，交给那些普通AI来说是绝不可行的。
在这个原子化的新纪元，除了自身身为人类的义务，基本上所有人都很讨厌那些重复性很高，而且枯燥无味劳动。
“所以我得在建设完整整相当于两个人类1000年的记忆备份空间才能回到现实，而且我还不是克莱尔那种常客，这可是我第一条命。”
林升耐心的听杨磊抱怨了整整一个多小时，他从来没见过杨磊这么会说。
特别是当杨磊开始向林升抱怨自身工作的困难的时候。
“虽然相较于三相金属，神经组合网络的建设在容错率上高上不少，但是它的连接太多了！你能想象一个仿神经元结构的电子通道有好几万个，每一个都要我一一链接，真的是搞得我头都大了，还有那些为了实现灵感功能和加速思考的仿朗飞结结构……”
到了后来，当杨磊开始不断吐出那些复杂名词的时候，林升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旧时代里大学里听天书的时期。
“林升！十的十四次方的组合结构！我昨天在你挂了电话后我一直学到早上六点，还有那些用于辅助思考的纳米级电路。就为了能让信号的传递更快一点，每一个通道外都得架设辅助结构！”
在忍受了杨磊一个多小时的抱怨后，特别是那些大串大串的复杂数据结构——讲到兴上的杨磊将那些公式数据和结构都投影到了房间里。
林升甚至一动也不敢动，整个房间里密密麻麻全是各种结构和数据，甚至挤到了他的身边，而在杨磊摆出第87个结构的示意图后，林升终于忍不了了。
“你说的我都听不懂，杨磊。”
林升一句话就把杨磊噎死了。
“咳咳。”
看着林升无辜的表情，杨磊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
甚至杨磊的虚影都起了些波动，在进入神经组合网络后，没了备忘录助手的辅助，与外界的通讯信号的好坏在某种意义上全靠在组合网络里的意识体自身。
杨磊终于停止了他的“教学”。
“所以林升，你现在还打算去寻找你当时的冬眠舱吗？”
“当然啦！”
林升的声音变得有些苦涩：“我那么大一个备忘录助手，可到现在我都没办法使用它，而且它的外观和那个冬眠舱一模一样，我现在也只能怀疑和那个东西有关了。”
“唉。”
杨磊也叹了口气，他的耿鬼在核弹的爆炸里汽化了，他有些理解林升的想法：
空守宝山而不能使用是很让人难受的，更何况无法使用备忘录助手，对于新纪元的人们来说就好像让他们不能使用自己的半个脑袋一样。
“确实，”杨磊的声音现在带上了一丝奇怪的意味，“虽然在组合网络里我的思考能力比之前更好，但是等我出去后，这些方便的能力又会不属于我了。”
杨磊现在有些理解那些新纪元里寻死者的想法了。
虽然复合体将人类个体的思考极限推到了一个很高的地步，但是个体的思考能力终究是有极限的。
这其实也是复合体的人类数量只有四十二亿的最大最根本的原因，只要死过一次就会明白为什么。
对于杨磊来说，十的十四次方个组合结构如果要学习并且还能加以利用，其他人他不敢说，但他自己清楚自己哪怕用其一生也不可能学习完这些知识。
而当他“死掉了”以后呢？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他成为了这个巨大组合网络的一部分，但反过来说，这个充满了人类文明智慧结晶的伟大造物可以让他在一夜之间轻而易举地学完他哪怕用上一千年都难以学完的知识。
虽然杨磊一直在抱怨为复合体做免费劳力，但不论是他自己还是林升，都能清楚的看明白他很享受这个过程——在过去一个小时里，杨磊那种兴奋的语气和高兴的表情明显的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他其实很享受这个过程。
杨磊的表情现在变得非常复杂，他的声音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林升，我其实昨天晚上就想交代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我就算是拼了命也帮你做到！”杨磊还有杨云对他的关照，林升一直记在心里。
当杨磊说出有事情需要他帮忙的时候，林升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他终于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了！
“没那么困难，很简单的一件事。”杨磊的表情看起来很为难。
林升看着杨磊的虚影在房间里不停的转来转去。
“很简单你就说啊！”
杨磊停下脚步，他的投影背对着林升，林升现在看不到他的表情了。
“你能告诉我妈妈我不回去了吗？”
“什么叫你不回去了？”林升没太听懂杨磊的意思。
“就是说，我不想回到现实了，我觉得待在组合网络里挺好的。”
林升不敢相信他刚刚听到的话，过于惊讶的他甚至忘了面前的杨磊只是一个逼真的投影。
林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然后他直挺挺地穿过了杨磊。
“杨老还在家里等你呢！杨磊！”
林升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他突然觉得面前的杨磊变得陌生起来，现在的杨磊和之前那个为了母亲甚至想要把他卖掉的杨磊在记忆里的形象重叠不起来了。
“为什么？！”
林升觉得他需要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