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卷。卷名取自于周易.乾卦.九四爻,或跃在渊,进无咎也。注辞曰:进德修业,欲及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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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陶历,三千五百九十四年。
初夏。
一位头发灰白参半的妇人,将近中午,走到了雨桥村。
村子是靖南郡下辖的村子,距离郡城很远,划船两个时辰才能到。村子规模不大,二百来户人家,大多打渔为业,将中午,路上没什么人,只听见当当的捶衣服声。
妇人沿路而行,左右张望村里的房子,偶尔停下来,眯着眼睛思量一会儿,像是找什么东西。
她的眼睛很柔和,是那种经过岁月摩挲过的柔和,红尘琐事,都已沉淀。
她是杜青青,时年四百四十五岁的杜青青,比陆缺大了三岁。
尽管陆缺送了破境用的二返木元丹,二返精炼丹,杜青青仍无力冲击火炼之劫,更进一步,修为停滞在金丹后期。
而金丹修士的极限寿元是八甲子,也没有金丹能活到足数,她如今的年纪,已经走到人生暮年,好的话还有十几年,情况糟糕的话只有五六年。
修士到寿元将近时候,老的非常快,杜青青脸上起了皱纹,头发白了大半,好像朝为青丝暮成雪。
但人生暮年,总算得以清闲。
杜青青把真元宗宗主之位,传于一名叫做何慎思的弟子,咸字辈,品行端正,资质也好,老宗主赵镇和师傅林月衡,很满意她培养的接班人。
杜青青却…倦了,很疲倦,当初吴婴丧命,董无间叛宗,本来就势小力微的真元宗遭受重创,无人可用,她才不得已接下宗主位置,可那位置很难坐,好像肩膀上压着一座山,耗光了她的心力,不觉就想歇歇,想回家乡看看。
她出生在雨桥村。
上回回雨桥村,好像是二十年前,这回回来,村子里又有很大变化,根本找不到当初样子。
杜家早就没了,荒废的宅子被平掉,又盖起新房,循环往复,杜青青走到原来的位置,也看不见原来的家。
世事哪儿能挡得住光阴?
叹了一声,转过身去,往河边走,看到块平整的大青石,杜青青温和的脸庞,忽然绽开笑容。
她家境贫寒,五六岁开始就得干活,小时候在那块大青石洗过衣裳。
当时讨厌死那块石头了,但现在又觉得喜欢。
它还在那里。
它没变。
杜青青缓步走过去,一名十一二岁的女童正在石头上捶打衣裳,头发微微泛黄,有点瘦,衣袖挽到手肘,干活倒挺麻利的,已经洗好半木盆衣裳。
女童听到脚步声,回望过来,上下打量杜青青:“婆婆,你是谁呀?”
“也是本村的人。”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婆婆很早时候搬了出去,一直在外面住。”
“城里吗?”
杜青青指着无虚海的方向:“海岛上。”
女童道:“我爹就在那边儿的海打渔,跟大伯、村子的叔叔一块儿,每回都要好几天才回来。”
杜青青笑道:“我爹也是。”
女童气恼地哼了一声:“可这回我爹已经出去大半个月,还没有回来,娘说他要到承州打渔,为我攒嫁妆…婆婆,你是大人,你知道承州有多远吗?”
杜青青听到这话,转了下脸,许久都没有回话。
女童追问:“婆婆,你知道吗?”
杜青青回过神,抚了抚女童的脸,轻声道:“承州很远很远的,但承州海边儿,有更值钱的鱼,你爹爹和伯伯去承州打渔,只怕要一两年才回来…你别怪你爹爹,他也是为了多赚银子,给你买漂亮衣裳,漂亮首饰。”
“我娘也是这么说的。”
“来,婆婆替你洗衣服。”杜青青握住女童手里的木锤,撩衣坐到石头边儿,有韵律敲打起衣服,“小姑娘,你家还有谁?”
“娘亲和弟弟,我弟弟刚会说话,咿咿呀呀的,特别可爱,但有时候我也讨厌他,他老是尿床。”
女童撅起嘴,模样可爱。
杜青青温和道:“爹爹不在家,你可要帮你娘亲照顾好弟弟,婆婆喜欢乖孩子,你肯听婆婆的话,婆婆给你个大奖励。”
“什么大奖励?点心吗?上回村里的张家哥哥考中秀才,摆了酒席,我去的晚,就吃到两块点心,玫瑰酥点心,我爹偷偷藏在袖子里,给我留的,可好吃了。”
“你听话,婆婆就给你买。”
女童想了想:“我很听话的,我还给弟弟熬粥喂饭,家里的鸡蛋,也留给他吃。”
“真乖,真乖…”
正说话。
后面响起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云娥,回家吃饭了。”
云娥是女童的名字,来人是她母亲,听到母亲喊她,小云娥连忙收拾木锤木盆,杜青青帮她端木盆。
“老夫人,您是?”
杜青青看了看云娥的母亲,三十许人,身材不高,穿一身简朴蓝裙,脸上难掩的悲色。
看来果然是家里出了事。
杜青青道:“我姓杜,原也是雨桥村的人,老了,回来看看。”
“老夫人吃饭没有,没吃,一块儿去家里吃,刚刚做好。”
“不用。”杜青青取出钱袋,拿出两张五十两银票,一锭四两多的银子,递给蓝裙妇人,“我刚刚应承小云娥,要给她奖励。”
蓝裙妇人见这么多银票,不免心动,但不明所以,却不敢收,问道:“老夫人,您这是要买我家云娥做丫鬟吗?我家云娥笨手笨手,却没有伺候您的福分,请您赶快收回银两。”
“只是给她的奖励。”
“这…”
杜青青摸了摸小云娥的头:“那年我去了无虚海上,一座终年有雾的海岛,只回来两三趟,我爹和我娘就不在了,可不用多久,我就能和他们团圆,要银子已无用。”
杜青青把银票银两塞到蓝裙妇人手里,嘱咐道:“小云娥说她喜欢玫瑰酥,那四两的零头,你就买给她吃。”
蓝裙妇人隐约猜到,杜青青就是雨桥村几百年来唯一的仙师,村民的老祖宗,连忙拉住小云娥,按下去跪下叩头。
“谢谢老祖宗。”
“村里人还记得我啊。”
“我去通知…”
“不用了。”
蓝裙妇人三叩起身,杜青青已不见踪影,只有两张五十两银票和四两的银锭,静静放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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