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头溜达到村尾,一个不大的陈厝,却随处可见一些没有人居住的一些西洋、南洋式样的别墅楼房,从簇新到半旧,再到已经只剩下了整体框架,三层、四层、五层,无一例外的,透着大、豪气。
甚至有几栋估摸着都能追溯到民国时期的老宅子,外表看着破败,可李乐瞅着都快和欧洲的那些古堡酒庄、庄园也差不多,矗立在田地或者杂草间,依旧展现着宏伟的气势。
“陈老师,我瞧着村里,有好多的老房子,修的都挺好,可怎么没有人住?就像那个,”姬小雅指着路边,一栋隐没在芭蕉林中的宅子。
门板半垂,红砖墙早已褪成了浑如老人黄牙的颜色。斑驳开裂的门联残片之上,燕尾脊亦枯脊伶仃,窗口镶着几块尚存的琉璃花砖,透出昔日的光影余晖。
朽梁倾下的柱角之间,一阵阵风,呜咽着钻进去又钻出来,空洞处盘旋着野虫的鸣叫。一道巨大的铁皮锁,牢牢封住了大门,垂落几道血红的锈痕。
“哦,那些个啊,我们都叫番仔楼,也有叫侨厝。”陈永泰看了眼老宅,笑着说道。
“番仔楼?”
陈永泰点点头,“对啊,我们这儿,从明清开始,就开始家家下南洋,出外谋生,所以侨胞也多,但是,我们这儿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传统,探大及、起大厝、娶水某、嫁后噶。”
“即便在国外过上生活,也还想着回到老家盖大厝的习惯。就时不时,就会有在国外挣了大钱的本乡人,回来,把祖宅翻新,重新起大厝。你们刚过来时候,看到的那几栋又大又旧的番仔楼,最早的,都有一百多年了。”
“可盖了之后呢?就空着?”
“有的呢,落叶归根,等老的时候,回来住。也有的,可能就死在外面,老话不说了么,三代之后都没人给烧纸了,还有那些横死的,没后的,绝后的,时间一长,除了本家,就没人过问了。”
“那怎么不拆了?”
“拆?都是本村本姓本家的,你知道什么时候万一出来个回家祭祖的,老宅在,即便只是断瓦残垣,你也好交代,要是拆了,那就说不清了。”
“怪不得,其实这些房子,有的收拾收拾,加固加固,也能改个别的用处。”
“呵呵呵,用作干什么?”陈永泰一句话,让姬小雅闭了嘴,是啊,用来干什么?
“走,带你们去村委会,你们要调研的有些东西,得和村主任那边沟通。”
梅苹笑道,“谢谢陈老师。”
“小事儿,呐,前面就是。”
几人在陈永泰的引荐下,在村委那栋贴着白瓷砖、挂着“陈厝村村民委员会”牌子的二层小楼里,见到了村主任陈旺。
四十多岁,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衬衫,里面是白色的背心,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口音,语速不快,甚至有些木讷。
脸上堆着谦恭甚至有些拘谨的笑容,双手不自觉地搓着,见到一起跟来的陈永泰,眼神里更是透着小心谨慎。
“梅教授,各位同学,辛苦了,快请进!”
陈旺侧身让开,将众人引入办公室。
屋内陈设简单,几张旧办公桌拼在一起,墙上贴着褪色的宣传画和几张表格,角落里堆着些农具杂物。
唯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张大幅的写着陈氏宗亲祭祖大会的彩照,以及一份合口镇行政区划图。
等落座后,梅苹再次阐明来意,更详细的说明了课题的学术目的和田野调查的具体需求。
“陈主任,打扰了。我们需要了解的主要是面上的基本情况。可能需要您协助提供村里的人口台账,按房头、户数.....还有就是宗祠相关的公开资料.....理事会成员名单、族规章程.....”
“.....近五年村委会或宗祠理事会参与调解的纠纷类型和数量,当然,我们只是类别统计.....保证不会泄露具体村民隐私。找几户愿意接受我们定期入户访谈、记录.....支付一定的访谈费用。”
许言在一旁补充道,“陈主任,如果方便,我们还想请您介绍下村务决策的流程,特别是宗亲理事会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参与的环节和方式……”
陈旺面带笑容,听着,不住点头,,可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站在旁边背着手、状似闲适的陈永泰。他连连点头:“晓得,晓得,都是为了研究工作嘛......人口台账,都有,不过那个是老的,最新的在计生专干那边,我叫她整出来。”
“宗亲的事,理事会有简单记一笔钱粮出入和多少人参加....至于调解,”陈旺又飞快地瞥了陈永泰一眼,见对方没什么特别的表示,才接着说,“村里家家都沾亲带故的,一般点小口角家里长辈说合下就没事了,真闹到村委的,不多不多,基本也都和和气气调解掉了....”
陈旺话没说完,陈永泰咳嗽一声,慢悠悠道,“旺仔,梅教授,许博士他们,是省里、市里给王镇长打过招呼的大学者,研究的是正经学问,对咱们村也是好事。”
“能配合的,尽量配合。那些老账本,翻翻也无妨嘛。至于找村民,”陈永泰转向梅苹,笑道,“梅教授,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让族里几个房头的话事人,挑几户家里老人明事理、年轻人也上进的,跟他们说清楚,自愿参加。”
“省得你们人生地不熟,找到些爱嚼舌头、说话不靠谱的,反倒误了你们的正事。”
听了这话,梅苹和李乐对视一眼,眼神来回。这话听着是帮忙,实则划定了范围。
许言眉头微蹙,显然对陈旺这种事事需要通气和诸多限制感到不满,他刚想开口,却被梅苹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
梅苹点点头,语气依旧温和,“理解,陈主任。我们一定尊重村里的习惯和安排,
陈旺又看向陈永泰。陈永泰眼皮都没抬,手指在扶手上轻轻点了点。
陈旺立刻道:“好,好,我这这就安排。”
李乐一直没怎么说话,靠在墙边,目光平静地扫过陈旺局促不安的表情和陈永泰那仿佛掌控一切的淡然。
他注意到陈旺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泛黄的、手绘的简易海图,上面用红蓝铅笔划着些模糊的线条,旁边标注着“陈”、“林”等字样,但陈旺的身体正好挡住了大部分内容。
在陈厝村的初次接触,就在这种表面配合、实则处处设限的氛围中结束了。
陈永泰热情地留饭,被梅苹以还要去林厝村为由婉拒。
离开时,面包车驶出村口,众人都感觉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束缚。村口古榕树下闲聊的老人,目光依旧复杂,但少了祠堂前那种沉甸甸的压抑感。
车子开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进入了林厝村的地界。几乎是一瞬间,氛围就变得不同。
道路虽然还是乡道,但明显更宽阔平整些,路两边的房屋不再是密集的红砖古厝,而是夹杂着更多样式新颖的瓷砖贴面楼房,有些门口还停着小货车或摩托车修理铺。
空气中少了些海蛎壳堆积的浓重腥气,多了点泥土和植物的清新。
林氏宗祠位于村头,但规模和气派远逊于陈厝那座“驷马拖车”。
祠堂一瞧就是新建的,青砖灰瓦,样式简朴庄重,少了繁复的雕饰,门楣上“林氏宗祠”的匾额也是新制,不是什么名人题字,华文楷体,加粗。
蔡东照看道几人眼里的探寻,“我听老人说,林家老祠堂以前可气派了,不比陈家的差。可惜抗战时候,小鬼子飞机来炸过好几次,后来又遭了兵灾,老早就毁了,片瓦都没剩下。”
“现在这个是八几年,族里和海外侨胞凑钱重新盖的。”
步入祠堂,内部的对比更为强烈,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石刻砖雕,就是几面大白墙。
也没有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林,正厅中央只供奉着一个巨大的、代表林氏开基祖的总神主牌。
而神主牌位下,供奉这几十座英烈灵位,从明朝嘉靖年间抗倭捐躯的乡勇首领,到甲午海战,从抗战时期闽省的第一场大胜,大湖战役牺牲的林氏子弟,再到之后的东江纵队、闽中沿海游击队的林厝村人,金门战役、以及抗美援朝战场上的林姓烈士。
密密麻麻,黑底金漆红字,透着沉重与荣光。
而房梁上,也和陈氏祠堂高悬的各种官职不同,最中间的是一块“特等功臣”的牌匾,左右各有一块“一等功臣”,下面的则是几块二等、三等功臣。
在略显朴素的祠堂里熠熠生辉。
而两边墙上,也没什么乡绅捐款修桥铺路的记录,子弟入学如何如何的铭文,而是一些记载林厝村,以及林氏族人如灵位上所列的图文并茂的介绍,最后,一片洋洋洒洒的颂文。
“夫林氏一族,代生忠荩,世秉刚烈。溯自嘉靖倭寇犯海,阖族执梃,血战滩涂,骸骨垒岸而潮声咽.....”
“甲午国殇,子弟蹈海,虽艨艟沉没,魂犹衔恨逐涛鸣。迨至倭氛再炽,阖族子弟投袂而起.....东江喋血,大湖捐躯,闽中游击,百战裂骨于榛莽,碧血沃于海疆.....”
“及共和国立,忠勇未歇,金门怒浪,壮士驾舟碎敌阵,援朝饮冰,忠骸委霜沃异邦.....衔锋摧锐,气撼山岳,勋炳三辰....水生、铭振、震宇及诸公,胆裂凶顽,功昭日月,名垂竹帛.....”
“嗟乎!林氏宗祠,非独列祖之龛,实乃义魄所栖......累世丹忱,浩然贯虹霓而耀星斗,勒珉述绩,非惟彰既往之荣,亦勖后人毋坠英风.....”
“嚯,你们这林厝,真厉害啊。”姬小雅看着这些图片颂文,拉着蔡东照说道。
“不说了么,合口四大姓里,林厝出行伍人,一直到现在,论参军入伍,林厝哪年不得走上几个。”蔡东照解释道,“别的村子年轻人读不了书的,就都出国、跑海、去外地做生意,林厝这边,年轻人的习惯都去当兵。”
“对,我们林厝啊,自古就出当兵的,骨头硬,不怕死,不过可惜,一直没出过将军,呵呵呵。”
几人正在观瞧间,忽听闻,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健硕、穿着圆领衫,理着平头的汉子大步走进来。
肤色也是海边人常见的黝黑,但双目有神,笑容爽朗,走路带风。
跟在这人身旁的司机小吴介绍道,“这是林厝的村主任,国栋叔,国栋叔,这几位就是王镇长说的,从燕京来的大教授和几个博士,那个是东照,围头蔡家的。”
“梅教授是吧?欢迎欢迎,王镇长电话里说了,我是林国栋!”
林国栋热情地与梅苹握手,力道十足,又跟其他人一一握过。
“东照,东字辈,蔡普向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亲三叔。”
“哈哈,我说呢,瞧着就像。你们蔡家这几年厉害的紧,一门三博士,你是第几个?”
“第二个。”
“有女朋么?”
“啊?”
“怎么样,给你介绍一个我们林厝的囡仔?也是大学生,长得好看。”
“国栋叔,您说的不会是您家的吧?”小吴一旁打趣。
“去去去,我家那个,配不上的。”
等轮到李乐时,嘴里一直“啧啧啧”,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这位同学好身板,练过?”
李乐笑着点点头,“瞎练。”
“瞎练?可不像。伸手如探风,收袖藏乾坤?北心意把?”
“开合云门动,立桩地如钉桩。南三十六宝?”
林国栋又大笑,声音在祠堂里回荡,“过过手?”
“不要,我是,文化人。”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