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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对面的圆脸少年叶孟秋一脸的发懵,但回过神来就郑重其事地走到黑板前认真看题,随即就若有所思地在另一块黑板上写什么立天元一为某……陆三郎不禁嘿然冷笑。

还装模作样打算用四元术解题?当我不知道这年头的算学界那是个什么水准吗?

要知道,作为九章堂的第一任斋长,我可没少吃苦。老师那边没空,我就去找祖师爷葛雍,为的就是把算经十书真正好好研修一下,因为他固然号称年少就通读《九章算术》,其实以他当初的水平,距离吃透九章算术当中每一问的程度,还有点距离。

至于算经十书当中的其他九书,如《缀术》这样已经失传的,他上哪学去?就连《缉古算经》,以他从前的程度,那也差得很远。于是,张寿在九章堂不讲这些老一套,他就常常借着晚上去葛雍那边刻苦求学,从天元术学到四元术,结果发现葛雍也只是略通皮毛!

想当初,在葛雍那儿见到元代朱元杰的《四元玉鉴》初印本之后,曾经有那么一阵子,他对发明四元术的朱元杰惊为天人,却只恨这位算学大家语焉不详。

但是,就在他之后某次私下去张园见张寿的时候,在张寿书房里拿到了尚未付梓的《葛氏算学新编》新一卷手稿。而其中主体内容,就是更容易理解,却与四元术有点类似的解四元高次方程的消去法。如果之前没跟着葛雍偷学,小胖子就真以为张寿这书是葛雍写的了。

可就因为葛雍对他感慨过天元术和四元术太难理解,倒是对他提过,运用《葛氏算学新编》中的那一系列数字符号体系,应该可以简化普通人根本看不懂的天元术和四元术。所以,发现张寿那书稿中表述的消去法深入浅出,他就意识到《葛氏算学新编》真正作者是何人了。

因为符号体系更简洁明了的关系,曾经在葛家饱受天元术和四元术折磨的小胖子几乎是轻而易举就了解了消去法的精髓,因而在如今他的心目中,小先生那就是和葛祖师排一块的。

至少在算学上,小先生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至于说张寿声称借鉴了一些异邦算学,在他看来那根本就不算什么。换成眼下这几个家伙,异邦的书放在面前,他们会去看吗?看得懂吗?

此时此刻,见圆脸少年叶孟秋正在专心致志地解题,他也不管这小子到底是装样子还是真有这能耐,却是似笑非笑地对人身后的那三位年长者说:“各位既然是和这位叶公子一块来的,光是在这干看着同伴解题,那多没意思?”

“正好我们九章堂第一期的学生们,前不久学到了一元二次方程的因式分解,各位要不要来试一试?老师可是一口气给大家布置了百八十道习题。”

“哦,我忘了各位应该对太祖皇帝推广,我家葛祖师和老师先后大力提倡的算学符号体系不以为然。正好我之前闲来无事,把这百八十道题目,用天元术给重新阐释了一下。”

听到这里,就连张寿也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把简简单单的一元二次方程的因式分解,用天元术那种麻烦到极点的阐述来重新写成题目,你小子管这叫闲来无事?这叫闲得蛋疼吧!他正要笑骂,却只见刚刚还侍立在自己身边的阿六,竟是又从外头进来了!

只不过,这一次,阿六不是轻轻松松拎了两块黑板进来,而是手中拿着厚厚一沓手稿,而且满脸严肃地双手将手稿呈到了陆三郎面前。

而陆三郎却看也不看,笑容可掬地说:“三位不妨看一看,这就是我们九章堂的作业。其实这一百八十道题目,同学们只要熟练了之后,花费一个时辰也就差不多做完了。”

和叶孟秋同来的三人,这会儿正面色阴沉地取了阿六递上来的那几本习题册翻看,当听陆三郎说只要一个多时辰就能做出这一百八十道题目时,三个人的脸全都青了。

就连正在努力解题的叶孟秋,也差点没握住手中的白笔。

开什么玩笑!用天元术解题那不该是解出一题就如释重负,喜形于色的吗?怎么搁在这就变成随随便便就能一做一百八十题了?还有,百八十题的含义,难道不该是一百题又或者八十题,总之不是实指,怎么跑到陆三郎这儿,就突然变成一百八十题了?

看到气势汹汹闯进来的四个人,此时一个正站在黑板前面色阴晴不定,剩下三个在哗哗哗地翻看着那一本本厚厚的簿册,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刘侍郎忍不住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不担心未来女婿太厉害,于是女儿嫁过去之后,可能会受欺负,他只担心未来女婿太没用,日后女儿在妯娌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所以,见陆三郎刚刚在别人的为难之下对答如流,此时却为难得别人进退维谷,他忍不住向陆绾竖起了大拇指。

而陆绾固然是大笑开怀,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但趁人不注意时,他却对门口的一个心腹随从打了个手势。

就算是皇帝事先吩咐过,于是他预料到有不速之客会登门,而且十有八九还是找茬的恶客,可是,在他一点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人竟然直接闯到了冠礼之后醴席的地方,他这陆家是成了任人出入的筛子吗?

如果查出来是皇帝特意安排的也就罢了,如果是张寿从中设计也就罢了,如果是陆家人自己安排的,甭管是他那另两个儿子,还是想出风头出疯了的陆三郎,他都饶不了他们!

陆三郎并不知道,自家老爹已经在发狠了,打算彻查这四个人擅闯的事件。他这会儿腆胸凸肚地站着,落在皇帝眼中,那简直是一只小试牛刀就旗开得胜的斗鸡。

虽说之前还有些好笑陆三郎竟然假公济私,借着考核筛选别人的机会,凸显自己的天赋和能耐,但这会儿皇帝已经不这么看了。作为有个算学宗师当老师的天子,天元术和四元术这种东西,他当然也在当初求学于葛雍的时候涉猎了一下,然后……当然就没有然后了。

历朝历代那些算学老祖宗传下来的算经,就他看到的那些书,大多都是一模一样的宗旨:那就是,我只负责提出一个非常疑难的问题,然后提纲挈领地简略提一提解法,然后给你一个答案。至于你看不懂,那是你天赋差,没能力,和我没关系。

那些算经根本就没打算让普通人看懂!于是传到最后,往往就只有两个字——失传。

所以,他虽然明知道张寿的师承有问题,明知道张寿能够在太祖皇帝推广的阿拉伯数字之外,更沿用了一套来历不明的符号体系,明知道葛雍在大包大揽替张寿遮掩,可他还是选择性忽略了这些,因为他隐隐觉察到,这些东西很有用。

皇帝不但把三皇子丢给了张寿去教,自己也在饶有兴致地自学,顺便也好辅导一下两个儿子。此时见陆三郎正摇头摇晃地用天元术的方式,阐述着那道叶孟秋正在解的题目,其中那天元、地元、人元、物元,说得在座宾客无数人眼冒小星星,他就笑了起来。

“好了,高远,你就别拿你擅长的东西欺负我们这些不明所以的宾客了。《葛氏算学新编》我每一卷都看过,虽说其中那些来自异邦的数字符号确实乍一看难以接受和理解,但只要好好运用,那却比算筹,比那些天元地元人元物元之类的表述要简单易懂得多!”

“这位大人此言差矣!”

叶孟秋身边,一个正紧蹙眉头翻看手中那一卷习题簿册的中年人陡然抬头,沉声说道:“正如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同理可证,夷狄之算学,不如诸夏之算学远矣……”

这一次,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寿的哂然一笑打断了:“这位先生……我姑且敬你年长,称你一声先生。你这是断章取义,曲解圣人之言。圣人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那是因为夷狄无礼,因而虽有君长,却不如诸夏虽亡,礼仪犹存。”

“然则如今说的不是礼,而是术数。”张寿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说,“术数的进步,并不仅仅关乎它自身,而是关系到历法准确与否,关系到日月盈亏,星象运转是否能推算准确,关系到大河水文,治水漕运是否便利,关系到国库盈余,账册收支是否平衡。”

“元时的天元术和四元术,难道不曾胜过前朝历代大家?可如今,推崇唐时王孝通的这位小公子,是否能解得出《缉古算经》中的一元三次方程?当然,在缉古算经当中,应该不是这么一个叫法,想来你等通读此书,该知道是何名。而你能解出,又需要多少时间?”

“如今四书五经深入人心,纵使七岁蒙童,也能说几句子曰诗云,然则从前那些算学大家的书,放眼天下,几人能懂?”

“《缀术》失传;《夏侯阳算经》失传;《五经算术》若不是太祖皇帝命人重新访求抄录,险些失传;这还是曾经名列算经十书的书。而元时的《四元玉鉴》、《测圆海镜》等等,也是太祖皇帝得葛太师先祖举荐后推广,但后来一度禁天文术数,民间几乎已经失传。”

“如今虽然已经开禁,但寻常士人看不懂,书坊赚不到钱不肯列印,因为根本没几个人愿意买,而宫中书库束之高阁,真正有心想要研读算经的士人,甚至根本就找不到一本像样的算经。所以,这不仅仅是曲高和寡的问题!”

“这位先生刚刚既然翻过陆高远用天元术的方法阐述的习题,我倒想问问,你能解其中几题?”

见自己连珠炮似的问题把那中年人问得作声不得,张寿这才长叹一声道:“从秦汉到魏晋南北朝再到隋唐,失传了无数的书,但那还情有可原,因为那时候书更多都是靠手抄,而不是靠印。”

“直到唐后期雕版印刷渐多,到了宋时,更有活字,以至于书坊大兴,平民百姓也能买得起书,而在这种时候,那些青史留名的算学大家,明明有着作传世,最终却书稿失传,这是不是已经在警醒我等后辈?”

他说着顿了一顿,想了想还是不要批朝廷了——其实造成算学曲高和寡的最重要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历朝历代,朝廷严禁天文的同时还禁锢了算学!要不是因为朝廷的高压,为什么数学家全都是朝廷官员,为什么到了如今,数学人才和成就反而断崖式下跌?

小胖子竖起耳朵听着张寿的话,眼瞅着张寿已经把人杀得丢盔弃甲,他就立刻叫嚣补刀道:“我听说,像天元术和四元术这种元时算学大家发明出来,而且很拿手的本事,本朝不少自命不凡,号称算学大家的家伙,就没几个人擅长!”

“不对,不能说不擅长,应该说根本就……不会!”

“你……狂妄!”刚刚还拿着子曰抨击张寿的中年人终于彻底被激怒了。他愤而丢下手中书册,怒而抗争道,“尔等身在京城,身在官宦之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哪里知道民间学算的苦处!连《九章算术》都要千辛万苦方才能够收集齐全,又上哪去看别的!”

“你们身在福中不知福,能够接触到历朝历代那些大家的算经,却不知道珍惜,不知道用心,却去研读什么异邦小国的算经,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一怒之下诉说出了内心深处最大的愤懑之后,见四座那些衣衫鲜亮的宾客,看向他们的眼神都显得非常微妙,顿时有些心灰意冷。

当下他意兴阑珊地说:“我们四个当中,也就是孟秋天赋异禀,能用四元术解最一些简单的题目,再复杂一点的就完全无能为力。我们的祖师曾经在英宗年间任过钦天监监正,却在诸皇子乱政时黯然出京,一传而再传,才有我们这些徒孙。”

“我们所学不过抄本,全都是他苦心记忆下来!如今皇上渐驰天文术数之禁,张博士你又分明知道古往今来多少算经失传,为何不能将这些老祖宗的东西发扬光大,却要去学那些异邦小国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这一刻,张寿终于明白了这四个人闯进来时那番话,竟然并不是一个拿来寻衅的引子,竟然是真的肺腑之言。华夏算学独步天下,这就是他们朴素而固执的认识!只可惜,唯我独尊这种心态,无论在学术上,还是在治国上,实在都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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