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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老夫人倒完一杯冰茶,显金恭恭敬敬地一饮而尽。

别说,还真挺好喝。

瞿老夫人看人的眼光不怎么样,做饮品的眼光倒很好嘛——完全可以开个“霸王茶娘”嘛。

卖点:每一杯茶汤都与宣纸的颜色一致,比如“官绿”就是石岩青茶加一点薄荷;“长春”就是红茶加一点桑葚汁或藏红花汁嘛;“汉白玉”不就是随便什么茶再加一点点牛乳兑成的颜色嘛...

等等。

如果宣纸有颜色...

显金眯了眯眼,正预备细想下去,却被瞿老夫人一句“坐吧”打断。

显金甩甩脑壳,先把发财的念头藏起来,再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如烤焦的鹌鹑。

“泾县铺子...”瞿老夫人先提筷,将半碟竹荪下进汤去,随口一句打开场面,“本来是该给老三的。”

显金抿抿嘴,绝不接话——老板家里的产业,你想给谁给谁,她一个还没爬上cEo位置的初级职业经理人,完全没必要接这种敏感的话题。

竹荪本就泡过,烫几秒就熟了,瞿老夫人第一筷子夹给显金。

显金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等瞿老夫人先吃,再自行动筷。

“只是老三不会想。”瞿老夫人说话间很是随意,看上去决计不是斟酌后的交谈,“老二没有儿子,就算我把家业给他,他能传给谁?不还是三郎和四郎吗?”

竹荪入口,带着辣豆豉汤底的香和辛,顺滑地溜进喉咙。

显金点了点头,“是是是,给三郎给三郎。”

瞿老夫人看了眼小姑娘,再煮了半碟炸豆腐皮,等火烧水开期间,再道,“我知道,他怨我,怨我眼里只有老二和老大,可他不想一想,老大做官、老二发财,他做弟弟的,岂不是能躺着当少爷了?”

显金再点头,“是是是,当少爷当少爷。”

语气之恭顺,且暗含‘瞿老夫人若要求把陈敷送到KtV当少爷,她立刻帮便宜老爹买好亮片小脚裤和摩丝’的上进心。

显金始终不接茬,让瞿老夫人闷了闷,单手再煮了半碟干米粉下汤,隔了一会儿又下了两块九孔藕,最后情绪在芋头和笋片的间隙终于外泄——

“...你二伯在泾县举步维艰,你二婶在桑皮纸作坊进退两难,咱们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内讧。”

瞿老夫人面色凝了凝,又想起家中的乔宝珠与视青城山长乔放之为师为父的南直隶那些读书人,强迫自己面色缓和很多,“陈家好了,老三才会好,你才会好,咱们都是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船沉则全员覆。”

“金姐儿,你很聪明,你甚至比陈家的后人,不不,你甚至比很多男人聪明!你应当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瞿老夫人语重心长,“你想要什么?钱财?我可以让你分红,陈老五拿多少,你就拿多少。姻缘?你自放心,祖母不会亏待你,纵然不是进士举人,也一定是能给你安稳康乐生活的。嫁妆?前几日,我还在同二娘说,你这些年为陈家赚了多少钱,你出阁时,我便为你添上三分之一的银子...”

显金夹了一筷子的豆腐皮。

瞿二婶以为显金爱吃,赶忙又为显金布了小半碗的豆腐皮。

看着眼前的豆山皮海,显金真切地感受到了瞿老夫人的示好和示弱。

“我什么都不要。”显金神色很淡。

瞿老夫人后话被拦腰斩断。

显金摇摇头,“我只希望陈家更好,做的纸更好,卖得更远,走得更稳,走到应天府、走到北直隶、甚至走到京师去——正如您所说,陈家好,我才更好,我所图不过是一安乐处。”

瞿老夫人脱口而出,“那在泾县铺子上,又何必给老二使绊子?”

显金笑道,“老夫人,我如何给二伯使了绊子?”

瞿老夫人哑口无言:人家都是自发的好吗!尚老板宁肯不和陈家做生意了,也要给这小姑娘殿后!秀才前几名的廪生,进城赶考,还特意上门送农货!

这些既非利可驱,亦非名可图,落脚皆在一个“情”字!

瞿老夫人张了张口,她想说:既如此,便叫印刷作坊与书院,继续和老二合作呀!

话含在喉咙,说不出口。

这话,确实太不要脸了。

就算是她,也甚感不要脸。

显金看瞿老夫人的脸色,再笑了笑,选择自己戳破窗户纸,“老夫人呀,您扪心自问,是我在给陈家使绊子,还是陈家在防备我?”

瞿老夫人面色阴暗不定。

瞿二婶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变薄,最好与墙壁融为一体。

显金自顾自地夹起一块豆腐皮,细嚼慢咽。

瞿老夫人压低声音道,“陈家给了你一间绩溪作坊!”

显金吃完豆腐皮,喝了口桑葚冰茶,爽哉:“我为陈家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无论是与私塾、蒙馆长期合作的描红生意,还是与小曹村、尚老板结成的友好关系,更甚者是李三顺一直在精进量制的六丈宣。

她为陈家打开了市场、保定了原料和再加工上下游、铺陈了一条进京赶考路。

而瞿老夫人还给了她什么?

一个摘桃的二伯,和一间死气沉沉的铺子。

她无所谓。

是金子在哪里都可以发光。

就算不给她铺子,她也能将手里的烂牌凑成东风顺子。

可陈敷呢?

她那后爹凭什么?

在宝禅多寺,如陈敷般敏感自尊又自卑的人,为了身后这一群人,挺身而出,被山匪踩在脚下——山匪的刀开了刃,随时向脖子砍去。

还有她身后的一群伙计?

在血肉间,为诸人拼出一条生路的周二狗和郑大;把宣纸埋在安全之地,自己抱着石头冲出来的李三顺;挡在她身前的张妈妈和锁儿...

她一旦失势,憨厚老实但一根筋的二伯,还会用他们吗?还会支持他们吗?还会带领他们走向更好吗?

他们凭什么?

显金仰头将桑葚冰茶一饮而尽,“您若防备我,尽可以不用我,毕竟我不姓陈,终究是外人;”

“您也可以相信血缘,偷鸡摸狗、中饱私囊的陈老六,心狠手辣、缓慢蚕食的陈老五,这都是陈家人,他们为陈家带来了什么?平庸?温饱?还是灾难?”

“我感恩您给我的机会:敢于起用一个妾室带来的小姑娘,您的心胸已比许多许多家主更大了。”

显金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但您知道什么时候最失落吗?”

“就是你给了人希望,却将这个希望紧紧掐住,只留一个小口,人的脑壳钻出去了,脖子却被死死卡在那里,最终,只有力竭窒息而亡。”

显金站起身来,恭敬地跪下。

来这一世的第一跪,跪出了现代人的铮铮铁骨。

这一跪,跪出了已与这个时代缓慢相融的破釜沉舟。

“谢谢您的锅子,很好吃,”

说完,显金便站起身来,转身便走。

“等等!”

瞿老夫人手紧紧攥着,“等等!”

“如果让你帮老二呢?”瞿老夫人目光炯炯,“都是陈家人,帮助老三和帮助老二,对你来说,是没有区别!”

显金一抬眸,目光幽暗且深邃,“都是儿子。启用三爷,或启用二伯,对您来说,也没有区别。”

瞿老夫人的后话戛然而止,眼神紧紧盯住桌上的嵌襕边宝蓝绵绸桌布,似是下定决心,“泾县的铺子,我转为老三的名字,家中稍松散的活,也可交予他试水。”

显金侧耳聆听。

“宣城的三间铺子,你皆做大掌柜,但账务需由老二监管。”瞿老夫人缓缓抬起头,“你的薪酬,月俸维持在十两,年底按盈余分红,你拿一成。”

三间铺子,大掌柜。

显金在心里大笑,但面容上分毫不显,语气干脆,“我需要董管事一家和张妈及其子的身契。”

身契给不给她,又有何区别?

本来都已经是她的人了。

瞿老夫人轻轻点头,“可。”

显金再道,“对于陈记铺子的所有运作,我需要完全的主动,就如在泾县时,每逢一季,我与您汇报上报,日常的支出与布局,我将提前形成文书,报予您批复。”

瞿老夫人一愣:她没想到显金会主动返权。

显金笑道,“我便是再聪明,又如何能抵过您在宣城深耕数十载?您已得道,我刚修习,我纵狂妄,也不至于看不清这个道理。”

瞿老夫人看显金的目光颇为复杂,相隔片刻方语声喑哑,“可。”

显金再道,“我还需要铺子里所有伙计的裁量权,是去是留,是升是贬,都由我参考提议。”

财权给出去了,人事权必须抓住,否则,她就真混成高级搬砖人了。

瞿老夫人思索片刻,果断点头,“可。”

显金继续道,“百足之虫,自内而腐,腐则需刮骨疗毒,方可去陈除疴。许多陈家子弟,或与陈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姻亲、远房,必然首当其冲,希冀老夫人您听到此情形时,不必怀疑我铲除异己便好。”

瞿老夫人看显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防备,到显金主动戳破窗户纸的惊愕,再到显金求权求上的思虑,最后划归为如今的...认命?

“老二的差事都被你撸了,远房子侄还敢张狂什么?”瞿老夫人似笑非笑。

显金姑且当作赞赏,抿唇笑了笑,“二伯自是陈家永远的根儿。”

瞿老夫人扶额,揉了揉鼻梁,“还有吗?”

显金摇头,“没有了。”

瞿老夫人看了眼锅子。

锅中汤水关山层叠百转千回,沸腾浪尖之上红汤白底,诸菜并雄。

“那去吧。”瞿老夫人轻轻扬了扬肩颈,似是疲惫不堪,“希望你始终记得你今日的话——一切为了陈家,一切带着陈家。”

......

显金走在廊间,脚尖点地,心情雀跃,奈何刚回漪院,便见锁儿双眼通红、抽抽嗒嗒地坐在花间。

张妈焦急得团团转,一见显金便立刻迎了上去,“...是二狗!”

显金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了,“狗爷怎么了?!”

锁儿哭着,“前几日都挺好的,陆叔近身照料,我熬药奔走,今天一早便有些起热,陆叔刚跟我说,二狗睡着睡着就浑身直抽抽,我闯进去手背一摸,额头烫得煎熟鸡蛋!”

高热痉挛!

显金急道,“大夫呢!”

“城郊有娘子难产,大夫去了!”锁儿大哭,一张脸卡白,“几间药堂的大夫也都有病人...他会不会死啊!他才二十岁啊!还没娶媳妇呢!掌柜的,呜呜呜呜呜嚎嚎嚎!”

显金脑子乱哄哄的,“我去知州府求熊大人!或派个大夫来!或借两匹马给我们,连夜赶回泾县,请王医正出关!”

显金说了就要干,转身往出走。

张妈妈一个跺脚,赶紧牵住显金,“回泾县,一来一往,人都凉了!”

张妈妈单线思维般的脑子,终于突破了厨房的楚河汉界,在被一堆红枣、薏米、猪大排、酸菜丝尘封的大脑记忆中,终于翻找出模糊的一缕消息——

“我听三太太房里翠翠老娘的二姑妈的小舅娘说,老夫人的侄孙子是府衙的医官,这两日正在外院作客,要不咱们请他来?”

显金被这一把砸晕,“啊?”

“医官啊!”张妈妈大声道,“专给五品官看病的!你去府衙,搞不好也是他来!还不如留着熊大人的人情,咱们直接去外院请!”

显金转身就往外院跑,锁儿跟在后面追。

一路问过去,显金气喘吁吁地叩开一间独立小院的柴门,双手撑在膝上,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噗通”一声,锁儿利索地跪在石子地上,“是瞿大夫吗!?求您救命!求您救命!”

显金来不及细想,一抬眸,见内室走出一个身着浅云色长衫的年轻男子。

显金高声道,“可是瞿大夫?”

男子抬头,目光清浅安静,快步走过,沉声道,“我是。”

锁儿喜极而泣。

显金匆忙行礼,快声道,“我是漪院贺显金,陈家三爷陈敷是家父...铺子上的伙计受了伤,伤情如今有些严峻,可否请您上门查看一二?”

想来太过唐突,显金再加一句,“素日看的大夫手上有急诊,便也只能求助于您了。”

男子应了一句“稍等我片刻”,转身埋头取了药箱背在左肩,“走吧!”

言罢,便快步向外去。

显金急忙跟上。

行至拱门,又逢细雨。

男子让出一条靠里的道,一边快走,一边不着痕迹地温声道,“仲夏之雨,燥热伤肝,贺姑娘最好用袖摆挡一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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