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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弯月如钩,疏星几点。

虽已入了夜,可是白日的热气仍旧没有退散一丝一毫,整个旧漳城内没有一丝响动,没有一丝的微光,闷热异常。

热浪随着黑暗翻滚弥漫,五月的夜晚,当有虫鸣阵阵,可是不知为何,旧漳内安静的连虫鸣的声音都消失了。

大抵是因为,连虫儿也惧怕这难熬的酷热吧。

树木不少,却连树枝都不带摇动的,无精打采的静默在黑暗中,一丝风都不曾吹过。

旧漳行辕。

正厅之中,灯火昏暗。

萧元彻和郭白衣无言对坐,脸上神情凝重悲伤。

或许是太热了,整个正厅之内,除了两人偶尔摇动蒲扇的声音,再无半点声息。

两人不知就这般枯坐了多久,郭白衣还是首先开口道:“主公......还是不要想这这事情了,早些歇息吧,不知哪日沈济舟便有可能攻来......”

萧元彻仍旧不语,眼中微微有光闪烁,望着跳动的烛火,叹了叹气,方道:“白衣啊......你说,苏凌那小子会好起来么......”

郭白衣先是一怔,随即一低头,缓缓道:“主公,丁晏他们定然会全力救治......苏凌身体本就强壮......”

萧元彻忽的摆了摆手,没有让郭白衣再说下去,黯然开口道:“白衣啊,苏凌是活不了的么?”

“主公......”郭白衣一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萧元彻这才满脸戚哀,缓缓道:“白衣啊,你也莫要再宽慰我了......苏凌的状况我清楚......也就是这两三日的事情了......”

说罢,萧元彻忽的仰起头来,望着天空,老泪纵横。

“主公......主公节哀啊!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的......”郭白衣颤声道。

萧元彻无声流泪,许久,方才止住泪水,一字一顿道:“白衣啊......苏凌若死,我想以世子之礼......葬他......”

郭白衣身体一颤,愕然抬头,看着萧元彻神情郑重,想是下了决心了。

郭白衣只得缓缓摇了摇头,缓缓道:“主公啊......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我......”

郭白衣拱了拱手,方道:“主公不说......其实,白衣也早就知道了......”

萧元彻闻言,这才看了一眼郭白衣,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郭白衣也不隐瞒道:“这件事情,要从数年前说起,那年宛阳之战前,主公派了大公子萧明舒前往宛阳联络暗影司,宛、扬两地分司司主韩之玠之事,主公不曾忘记吧......”

萧元彻点点头道:“我当然记得,当年若是我不让明舒去,他便不会......我如今也不会在后继之人的人选上犹豫不决啊.....”

郭白衣点点头道:“主公啊,你可还记得当年白衣的态度么?”

“你......”

郭白衣轻轻的挑了挑眉毛道:“当年我可是极力反对大公子前去的......宛阳凶险,又有毒心秀士高文栩坐镇,我实在是想不通主公为何会派大公子只身犯险,虽然有安钟公子和奎甲相随,可还是太过危险了,主公大可以让伯宁去......”

萧元彻不语,眼神流转,似乎想着什么。

郭白衣又接着道:“可是,最后我还是同意了大公子前去了,并未坚持己见......主公可知为何?”

“为何?......”

郭白衣不动声色道:“因为大公子告诉了我一件秘事,这件事只有他亲自去,或可能够完成......我听了之后,也只能放弃自己不让他去的想法了......”

说着,郭白衣似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萧元彻。

萧元彻闻言,只是眼睛微微的缩了一下,这才似有醒悟道:“原来如此,这件事明舒竟然早就告诉你了......”郭白衣颔首道:“不错,大公子告诉我他前往宛阳,最主要的是联络当地暗影司,说降孙骁,另外还有一个秘密任务,却是您交给大公子的......”

郭白衣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萧元彻,方道:“这个秘密任务,便是暗中寻找一个带着手镯的人,那个手镯是当年您还只是奋武将军时,您的母亲弥留之际给您的......而带着这个手镯的人......”

“是我的私生子......是我萧元彻的私生子......”萧元彻截过话,一字一顿,沉声说道。

郭白衣闻言,这才一撩衣服跪下道:“臣郭白衣死罪......”

萧元彻一摆手道:“起来罢,你我之间,本就无甚秘密,什么死不死的......”

“谢主公......”郭白衣这才重又站起,试探的问道:“主公,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隐情,可否告诉白衣......”

萧元彻长叹一声,眼中似有沧桑回忆之色,缓缓道:“白衣啊,既然你知道这件事,我也不便再隐瞒你了......便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你吧......”

萧元彻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声音沧桑而平缓道:“事情还要从我当初为越骑校尉之时讲起。白衣啊,我的出身不好,这你是知道的,我祖父萧嵩,乃是先帝身旁的大宦官,更在宫中与当年的齐世斋一样,深为先帝所倚重,这也是我为何迟迟未动那齐世斋的原因......”

“主公知道他是假的,可是念及真正的齐世斋与主公祖父交好扶持,所以但凡他不造次,主公必然不会动他。”郭白衣道。

萧元彻点了点头道:“不错......我祖父未净身前,我父亲萧嵇出生,只是无奈,家中实在穷困潦倒,祖父无奈之下自宫进了宫中去了,我父少年时,天资聪慧,学问也是冠绝当时乡里,年不过十七,便早早的考取了解元,当时父亲志向满满,更寒窗苦读,希望在进京会试之时能够高中.....”

萧元彻说到这里,却长长一叹,眼中颇有些无奈和愤慨道:“只是那时,我祖父还未在宫中立足,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黄门......所以我父次次满怀信心前往龙台,次次皆不第。我父以为是自己实力不济,可是后来才知道,其实这其中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父,而是,我祖父是个宦官,我家中的出身实在太过卑贱......白衣也该清楚,自大晋立国以来,虽说设立科场,天下才学之士可通过科举一途做官,可是却还有孝廉、察举选才之法并行。大晋之根本其实不在天子,而在根深蒂固,传承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大家士族、望门名阀的手中啊。寻常百姓,寒窗十年苦读,便是高中了,也无非授个翰林学士,最多了也是太学博士而已,若是实授地方,也无非是下放到某个偏远的下县之中,做一个小小的县令罢了,可是,那些大族门阀的子弟,纨绔数年,待成年之后,便可靠祖上恩荫,捞个肥缺......”

郭白衣点点头道:“白衣知道,白衣对这些士族门阀也颇为痛恨这士族门阀,所以当年才以一介书生之身来投主公,主公不以白衣出身微寒,委以重任,白衣才会效死也!”

萧元彻拍了拍郭白衣的肩膀道:“是啊,可是这大晋风气如此,我一人身体力行,不按出身选才,又能扭转多少呢?”

萧元彻说到这里,无奈的摇头道:“沈济舟为何名望满大晋,不就是他沈家是四世三公的大族么?其实若论才学、能力,他又有几何?白衣啊,当世已然如此,何况我父辈之时呢?终我父亲一声,郁郁不得志,有志难抒,怀才不遇。我不过刚刚十三岁,父亲便郁郁而终了,竟是死在了我祖父的前面啊......”

郭白衣长叹一声道:“世道如此,天下皆黑,如之奈何呢?”

萧元彻沧桑满眼,叹了口气继续道:“噩耗传到宫中我祖父的耳中,我祖父这才泣血发奋,与当时的那个齐世斋两人互为依靠,这才步步为营,苦心经营,终于成为先帝的近侍,权力也一时无两......后来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朝廷恩旨,诏官宦大族子弟入朝做官。而我凭着祖父的影响亦在征召之列,与我同时被征召的,还有如今的大将军沈济舟,他的同父异母弟沈济高,对了还有如今他帐下的谋士许宥之。”

郭白衣点了点头道:“这些,白衣在坊间亦有听闻。”

萧元彻又道:“我初为官龙台令,兢兢业业,一心为国为民,可是一直在这龙台令上,始终得不到升迁,后来我才知道,就是因为我乃宦官之后,便为世家不容,更为清流所攻讦啊!直到先帝驾崩,大将军贺思退发动政/变,封锁了龙台,而当时封锁龙台的主要执行者,便是我这个龙台令。”

“我因此事有功,受到了大将军贺思退的赏识,与当时的沈济舟等人,同时被升为京营五尉之一。我乃越骑校尉,沈济舟乃是骁骑校尉......自此,我萧元彻才开始走向了大晋朝堂的权利中心......”

萧元彻缓缓的讲述着,郭白衣也认真的听着。

“只是我虽已然成了京营五尉之一,然而却还是因为出身低贱,常常被轻慢,更被沈济舟、孔鹤臣、武宥等一班名门世家嘲笑,他们亦从未看的起我。虽然,我经常与沈济舟走动,他不过是拿我开心逗乐罢了......满朝之上,只有杨文先一人从未轻视过我,总是诚心相待。这也是为何龙煌台一事,我看了他泣血留书之后,原本必杀杨恕祖,后来改了主意的原因啊。”萧元彻声音低沉,但郭白衣却听得真切,直到现在,萧元彻的话音中还带着愤慨和不平。

“我虽不被世家门阀看重,但我本人也不屑与他们沆瀣一气,更立志有朝一日,我若权倾天下,必然要扭转这个局面。可是我亦知道想要扭转这个局面,自己必须也要暂且投身名阀,拼个名望出来。于是,姻缘巧合下,我认识了大晋大族丁氏家的女儿,就是如今明舒、笺舒、思舒和仓舒的生母......”

萧元彻缓缓说道。

“原来是这样......”

萧元彻苦笑道:“对于丁氏,最初之时,我对她家族的名望看重更多于对她的感情啊......正是如此,我凭借着丁氏家族的名望,渐渐的成为了朝廷的奋武将军......可是这时,却有大族坐不住了,他们要拼命维护他们固有的利益,于是,在那些所谓世家门阀的鼓动下,便有了一些不明真相的腐儒鼓噪生事,说我萧元彻祖上不过是个宦官,何德何能做了这奋武将军呢?可是他们鼓噪便鼓噪去,我不过是名声受点损失,又能怎样,可是只那个当初的所谓大儒边让者,中伤于我,不仅将我萧氏骂了个颜面无存,还攻讦我祖父,我祖父早已过世多年,可是这些自诩为高士者,却连死人都不放过!实在可恼,可恨!”

郭白衣这才恍然的点了点头道:“原来这才是主公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诛杀那边让的原因啊!”

萧元彻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当时已然是奋武将军,隐忍了那么多年,那些名门望族不知进退,还要骑在我脖子上拉屎,我岂能惯着他们!便是天下反对,我亦必杀那沽名钓誉的边让!以他之血,祭我向天下士族门阀宣战之大旗也!”

“可是主公还是因为杀了边让,失了天下人之心,不仅背负了骂名,更是被迫出了朝堂,去了充州。”郭白衣道。

“不错......杀边让便要承担这个后果,所以我只能以奋武将军领充州牧,到我家乡充州暂避风头。可是,我走,那丁氏全族都在京都,无论如何却是不能走的。所以她独留京中,而我远走充州。”萧元彻长叹道。

郭白衣点头道:“是非颠倒,世道艰难,朝堂之上,蝇营狗苟,真正的报国之士,却是热血渐凉啊!”

萧元彻苦笑摇头道:“这才是生逢在这个世道,最大的悲哀......”

他顿了顿又道:“便是在充州之时,我遇到了一个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女子,也是我萧元彻这一生负她最多的女子啊.....”

“哦?她是?”

“她叫做菁娘......是苏凌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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