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阿忘获得名字的第三年,一个有些过分湿润了的夏夜。
那一年,大黑死了。
阿忘记得,那一天,是一个风雨如晦的夜晚。
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茅草屋顶上,发出密集的噗噗声。
简陋的木窗被吹得哐当作响,缝隙里漏进来的风带着刺骨的阴寒。
屋内的油灯早已被吹灭,只有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藏在屋内的人影。
阿丑紧紧抓着他的手,双手捂着两人的嘴,蜷缩在炕角。
她瑟瑟发抖的大黑,大气也不敢出。
大黑面朝窗外,喉咙里不断发出低沉的、充满恐惧的呜咽。
屋外,一种腥臭味顺着雨水弥漫开来,越来越浓。
这一年,长安城闹了妖灾,大量诡异的妖患、老仙不知为何集中出现。
其中更有比普通老仙更加恐怖的存在,他们能够小范围引动天灾。
据说长安城下了足足十余天的大雪,便是因为一只叫做霜冻大仙的老仙。
那些东西不像寻常野兽,更像是一种诅咒……
一些腐朽的、带着非人恶意的诅咒。
“嗬……嗬……”
一阵诡异的喘息声,裹挟着风雨声,紧贴着薄薄的墙壁响起。
那声音的来源,便是近段时间出现在蛮村周围的老仙——雨水。
淡粉色的雨水顺着破损的窗口落入室内,直指屋内微弱的生气。
“大黑……”
阿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紧紧搂住怀里同样颤抖的大狗。
他们能做的只有祈求,祈求那只老仙早些离开。
只是事与愿违,那雨水不仅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更近了一些。
草屋的门扉剧烈晃动起来,其外的某些东西随时都可能进入此间。
“呜——汪!!!”
大黑猛地挣脱了阿丑的怀抱,暴怒狂吠着,冲向了那扇被风雨拍打得摇摇欲坠的木门!
“大黑!快回来!”
阿丑的尖叫被淹没在雷声和犬吠交响之中。
轰!!!
木门连同门框被一股雨水从外面狠狠撞碎!
木屑和泥浆四溅!
惨白的电光再次撕裂黑暗,瞬间照亮了门口那团恐怖的存在——
那并非实体,更像是一团不断蠕动、流淌的污秽阴影。
勉强能看出人形的轮廓,却覆盖着一层湿滑粘腻,如同剥了皮的蟾蜍般的表皮,表皮上方,还不断开合着黑色孔洞。
阴影的面部上方没有五官,唯有一张裂开到耳根、布满细密獠牙的巨口。
巨口贪婪地张开,吸吮声不绝于耳!
腥臭的涎水混合着雨水滴落。
大黑毫无畏惧地扑了上去,犬牙狠狠咬向那团污秽的阴影!
然而,大黑刚一口下去,就像是咬进了粘稠的淤泥,瞬间被那团阴影反转包裹!
“呜……嗷……”
淡粉色的雨水从孔洞中不断喷出,但凡触及,大黑的皮毛就立刻溶出一片血肉模糊。
在“雨水”的侵蚀下,健壮的四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黑毛失去光泽,形同枯槁。
“大黑!!”阿丑目眦欲裂,抓起炕边的柴刀就要冲过去。
噗——
柴刀仿佛砍如淤泥,一股巨力瞬间将阿丑包裹。
眼看着淡粉色的雨水就要将阿丑也给吞噬,阿忘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地踏出一步,僵硬的身体在那一刻陡然发出一阵嗡鸣。
嗡——
阿忘双目翻白,一种无形的的波动,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
屋内,墙角堆放着的,平日糊窗用的泛黄草纸如同被赋予了诡异的生命。
无风自动,簌簌作响!
它们迅速挣脱束缚,化作无数锋利的纸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疯狂射向门口那团污秽!
嗤嗤嗤嗤——!
密集的纸刃如同暴雨般扎入那粘腻的阴影当中!
暗绿色浆液从孔洞处渗出,他伤到了老仙。
被纸刃所伤,老仙顿时发出一声夹杂着愤怒的嘶嚎!
狂风暴雨顷刻降下,将阿忘浑身浇了个通透,雨水穿透他蜡质的肌肤,将他整个人都刺得千疮百孔。
可那些孔洞间却并未流血,反而是涌出一片片纸屑。
咚——
咚、咚——
剧痛之下,阿忘的“心口”位置传来有节奏的震颤。
随着“心口”愈发剧烈的震荡,阿忘那蜡质的身体表面。
开始浮现出无数细小的透明蠕虫!
它们在他僵硬的皮肤下汇聚,最终来到了他的左手掌心,凝聚成一只半透明的蠕虫虚影!
那虚影极其黯淡,却散发着一股令老仙本能感到恐惧的气息。
“嘶……吼……!”
老仙布满孔洞的污秽躯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它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的力量感到极度不安。
刷啦啦——
雨水收敛,被祂攒在手心的阿丑被丢在了地上。
老仙那没有五官的脸似乎朝阿忘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发出一声嘶鸣,猛地向后一缩,庞大的阴影如退潮般融入屋外的暴雨中,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狂暴的风雨声再度侵袭破屋,却没有了老仙存在时的那种恐怖。
阿丑瘫软在地,柴刀脱手,她连滚爬爬地扑向了向后倒去的阿忘。
“阿忘……!”
她颤抖着抱起阿忘倒下的躯体,感受着对方仍在呼吸,这才放下心来,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冲刷着她脸上的疤痕,滴落在阿忘的脸颊上。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破碎的呜咽。
阿忘掌心的蠕虫早已消失,皮肤下露出的纸屑也快速复原,平复下去。
他僵硬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一夜风雨飘摇。
阿忘却做了个美梦。
他梦见自己成了无人能敌的英雄,谁也没法伤到他的阿丑。
天蒙蒙亮时,雨势渐歇。
阿丑肿着眼睛,用家中的破布仔细地包裹好大黑那具干枯的身体。
她一路走,醒来的阿忘一路跟。
一路上,她没有哭。
只是沉默地抱着大黑,走到屋后向阳的小坡上。
她用被雨水泡软的手,一点点挖开了有些冰冷的泥土。
阿忘僵硬地跟在她身后,笨拙地想要帮忙,却连自己的身体都把不稳,反而几次差点摔倒。
阿丑只是摇摇头,声音嘶哑:“阿忘,你别动,我来就行了。”
小小的坟包被小小的手垒起。
阿丑跪在湿冷的泥地里,额头抵着新翻的泥土,肩膀耸动。
葬下大黑,回到那几乎被彻底摧毁的草屋前。
看着满地狼藉的碎木泥浆。
被风雨摧残得更加破败的茅草屋顶。
以及那块被打翻在地的食盆。
阿丑终于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