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州学内，膳堂中，十几个神情肃穆的人坐在几案前等待着用膳。
司寇使田昭坐在贵客的席位上，一身深红色的官服在州学一众师生官员之中颇为亮眼。州学的学正坐在主位上对着田昭道：“此次秋闱舞弊案，对于咱们宣州州学的影响太大了，还好田大人来了。有田大人在，舞弊案一定会有结果。来，咱们以茶代酒先敬田大人一杯！”
面对举起的茶杯，田昭只是淡淡地抬起了手：“敬茶就不必了，吃完便饭，赶紧开始干活吧。圣人对这次秋闱舞弊案非常重视。”
前半句是对她带来的两个秋官说的，后半句则是看着学正说的，眼神里隐隐带着威慑。那两个年轻的官员听见田昭发话，立马非常整齐地埋头苦吃，其中一个人高马大一看就是农家出身的小青年抬起他带着稚嫩和几分憨态的脸对田昭说：“大人您快吃，这宣州州学的饭怪好吃的哩，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可别凉了！”
见他狼吞虎咽囫囵吃光了面前的饭菜，又问一旁的书童能不能再来一份，学正的脸抽搐了两下，那鱼是江里捕上的鲥鱼，一条价值百两，就是生吃它也得是顶好吃的。
他挤眉弄眼地看着副学正张茂，两人眼神交换着信息。
“这几个人，行不行？”
“不知道，先观察吧。”
田昭端着饭碗很是斯文地用筷子小口但快速地夹着饭菜，将自己面前的那条只叨了一筷子的鱼推给那个青年：“小宋年纪小，还在长身子，是得多吃点。”
“嘿嘿，谢谢田大人！”
当田昭将筷子放下后，那两个秋官也放下了筷子。三个人面前的饭菜竟然被吃得干干净净，碗里一粒米都不剩。学正有些没底气地问道：“田大人可吃饱了？要不要再添一点？”
“不必了。”田昭起身，那两个跟班儿也一起齐刷刷地起身，就像是训练过一样，“田某和手下这两个孩子都是农家出身，见不得浪费。”
说话时，她的目光落在学正面前那半条被他拨弄半天、似乎有些不愿再吃的鲥鱼上。她对学正微微颔首：“那诸位老师慢用，田某先在这州学中转转。”
学正被她那目光刺得老脸发烫，连忙起身恭敬道：“那田大人……”
“你且坐，不必管我。”
田昭带着两个跟班走出膳堂时，听见有两个老师在悄悄咬耳朵：“……你说她到底是受宠还是不受宠？”
“说是第二个何瑶，可我看果真受宠怎么会被外调？”
“……”
田昭听见了，却并未放在心上。
圣人和过去的帝王都不一样，她器重谁，就会把谁派去最苦的地方历练。所有的官员都是这样的：冬官里的杨大人、窦大人自不用说；夏官里，如今的大司马月霜双和小司马王文珍，都是各自在边境杀出来的；再说如今风头正盛，正在和齐大人为了经济策略斗法的苏大人，亦是在黔中道历练过；甚至连大皇女都被圣人丢到月家军里了。
被任命为江南道司寇使的时候田昭并不意外。
眼下，最要紧的是宣州秋闱泄题舞弊案。
吃完饭，走访一圈，回到官署时三个人都已经饿了。去别处走访的同僚也都和田昭碰头了，他们一行七个人，围坐在一家街边面馆小小的桌前，一边吃面一边汇报收集来的信息。
“死者孙谦，男，三十又二，宣州州学学录。舞弊案案发前夜‘自缢’于家中。我们初步怀疑孙谦是泄题者。仵作重新验尸后认定为他杀，尸体脖颈的勒痕有两道。案发现场外提取到一枚女子脚印。孙谦是独居，妻子在老家，独女在亳州知名的问山女学读书。”
听见“问山女学”这四个字，田昭挑了挑眉。
“田大人，问山女学不就是您以前读书的那个女学嘛！”
“嗯。”田昭点了点头，“不稀奇。问山女学如今是江南道最出名的女学，几乎要和河曲书院齐名了，多得是不远万里前去求学的学子。继续。”
“我们调查发现，”讲话的秋官说着吸溜了一口面条，放眼整个江南道，恐怕也只有田昭手下的官这么没大没小，“孙瑛——也就是孙谦的独女，可能失踪了。”
“他们的邻居说，秋闱之前，书院放假，孙瑛从亳州回来，头两日还见着她，后面也没再见着了。孙瑛今年十一岁，很开朗的一个姑娘，爱吃北街口的蒸饼，每次到宣州来找父亲都雷打不动地日日去买，但今年只买了两日就不见了。卖蒸饼的崔奶奶回忆孙瑛当时说过书院休沐十日，她只以为孙瑛是吃腻了，没放心上。”
“那蒸饼果真这么好吃？”小宋打了个岔。
“好吃，我和老马一起去的时候那味道一直往我鼻子里钻，那香的叻……我买了一个，那皮儿！那馅儿！”
“咳咳。”田昭轻咳两声，“继续，孙瑛可能是个线索。有查过她有没有离开宣州吗？”
“大人，查了，没有。出城的登记上没有显示孙瑛有离开过宣州。”
“假设第三日是孙瑛失踪的节点——”
不等田昭说完，已经有秋官接过话头：“八月五日，书院放假，六日孙瑛回到宣州，八日失踪，九日，秋闱开考，十一日结束。按说十五日孙瑛应当回到亳州。二十一日，也就是秋闱的十日后，孙谦死在自己的家中。二十二日泄题案案发，今日是二十四日。”
所有的秋官心都一沉。
十六天。他们彼此抬头看了一眼，都明白彼此心里在想什么，凝重的气氛顿时盖住了整张小桌。只有田昭还在埋头吃面。她进入秋官体系已有十余年，见过的惨案太多。只是她明显变慢的吞咽速度，暴露了她逐渐沉郁的心情。
“大人，我们也有发现。”另一个秋官打破了凝重的氛围，“孙谦的邻居说，案发当日，有一个气质文雅、穿着像是老师的女人，自称是问山女学的山长，前来孙家家访。”
田昭吃面的动作停了下来，就听那秋官继续说：“我们怀疑这个自称是问山女学山长的女人有重大嫌疑，首先她在案发当日出现在孙家门口，其次，如果孙谦是泄题者，那泄题给问山女学，动机充足。”
“这个我们持怀疑态度。”小宋打断了那个同僚的发言，“我们了解到，孙谦并未参与此次秋闱的出题，田大人怀疑孙谦可能不是泄题者，真正杀害他的人才是那个泄题者。”
“可假如说，是那个买了题的山长发现买到的题是假的呢？恼羞成怒回来报复？”
“那也不对啊。毕竟泄题是既定事实，我们看到泄题流出来的也确实是本次秋闱的考题。”
“或许泄题的人不止他一个呢？我的意思是，也许这根本就是两个案子？”
田昭低头快速地将面吃完，端起碗将碗里的面汤一饮而尽，拍板道：“胡乱猜测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找到证据。依旧按原来的配置兵分三路，你们两个去查孙瑛的下落，你们两个继续去追查泄题人究竟是不是孙谦，你们两个。”
她顿了顿，眸中情绪复杂：“去查那个山长，看她还在不在宣州。如果在，带到我面前来。我要看看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山长。”
“是！”
“速速吃完行动！”
田昭话音落下，所有的秋官都飞快地喝完面汤。七个人齐刷刷地站起来，留下七口光溜溜的大碗。
次日，宣州某客栈外，小宋指着从客栈里走出来的一个穿着素色锦缎长衫的女子道：“田大人，您看是她么？”
田昭远远看着眼前女子熟悉的身影，二十年过去，她老了些，鬓角生了一绺白发。她很想上前与她相认，告诉她自己这么多年从未辜负她的教导；她也想说自己相信恩师不会是舞弊之人。可——
“是她。”田昭敲了敲桌面，“你们先去稳住她，传她后日来州府公堂。”
“对了，高子她们说，查到孙瑛失踪前最后见的人似乎是州学的副学正，张茂。”小宋说完，却见一向认真的田大人竟然微微失神。
她很快收回了心神，嗯了一声，道：“一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