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热情,像滚烫的糖浆,每年寒暑假准时涌来。婆家嫂子赵春梅的声音,总是裹着十二分的亲昵:“弟妹呀,快把孩子送回来!你们上班忙得脚不沾地,我闲人一个,管孩子吃喝,还能顺带辅导功课!一家人,客气个啥?”那情真意切,几乎要顺着电波流淌到王慧脚边,由不得人不信。
可王慧心里总悬着,不好意思真把儿子小磊这“麻烦”甩过去。赵春梅是县里最好的初中教过初三英语的,前两年辞职开了辅导班,听说红火得很。王慧曾对丈夫李强感叹:“嫂子真本事,挣钱顾家两不误。”李强笑着点头:“她性子要强,以前在学校就是顶梁柱。”
今年暑假,这层薄纸般的客气被意外捅破了。王慧母亲突然住院,李强又被紧急派往外地。王慧焦头烂额,嘴角燎起一串火泡。正当她看着懵懂的小磊一筹莫展时,赵春梅的电话如同及时雨:“快把孩子送来!正好我辅导班开课,让他跟着听听,不费事!”
窘迫推着王慧买了水果牛奶,把小磊送到了嫂子家门口。赵春梅穿着簇新的碎花连衣裙,笑容像画上去一样标准:“快进来,房间都收拾好啦,隔壁屋,安静得很!”
第二天,王慧悬着心拨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在一片嘈杂刺耳的孩童喧闹和桌椅碰撞声中被接起。“好着呢好着呢!”赵春梅的嗓音像绷紧的弦,透出明显的不耐烦,“写作业呢!忙着,先挂了啊!”电话断了,王慧听着忙音,心头那点不安沉了下去。
熬了一周,母亲刚能下床,王慧立刻请了假,心急火燎地往嫂子家赶。下午的日头白花花地照着那个临时充当教室的拥挤小院。十几个孩子埋头在英语卷子上,笔尖沙沙作响。王慧的目光急切地扫过,终于在院墙最灰暗的角落里找到了小磊。孩子的小脸脏兮兮的,衣襟上一大片洇开的蓝黑墨水,正用手背狠狠抹着不断滚落的眼泪。
“磊磊!”王慧的心猛地揪紧,冲过去一把抱住他。
“妈妈!”小磊像受惊的小兽,在她怀里爆发出压抑许久的哭声,“婶婶……婶婶让我擦桌子、倒垃圾……不让我听课……”旁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趁赵春梅没注意,飞快地小声告状:“阿姨,他婶婶说他是来帮忙干活的,不是来上课的!”
一股火“噌”地直冲王慧头顶,烧得她指尖都在抖。她猛地转身,正撞见赵春梅捏着个计算器从屋里出来,脸上没有半分意外。
“哟,来了?”赵春梅的语调平平,“正好,这两周的饭钱水电,算你两百吧。”
“我儿子在你这里受这种委屈,你还好意思开口要钱?!”王慧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赵春梅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像蒙上了一层寒霜:“话可不能乱讲!我管他吃管他住,没收你一分钱辅导费,天大的情分!让他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怎么了?现在的孩子,就是惯得太金贵!”她的声音又高又急,盖过了院里的读书声。
争吵声惊动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婆婆。老太太一看这阵仗,慌忙把王慧拉到院角那棵叶子蔫蔫的石榴树下,压低了声音:“慧啊,消消气……你嫂子……她也不容易!”婆婆浑浊的眼里满是愁苦,“这辅导班是租人家老张头的房子,租金压得人喘不过气。她男人……前阵子在工地摔断了腿,瘫在床上,里里外外,就指着她这点钱活命啊!她那份工作……唉,也不是自个儿辞的,是学校……不要她了……”
真相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猝不及防砸进王慧翻腾的怒火里,溅起一片酸涩的凉意。原来那些滚烫的邀请,底下垫着的是这样冰冷的生计。小磊紧紧攥着妈妈的手,仰起脸,小声补充:“妈妈,昨天我还听见……婶婶跟奶奶哭,说钱不够,药太贵了,问奶奶能不能……问我们要多一点……”
王慧的目光再次掠过小院。那些埋首苦读的孩子,赵春梅鬓角刺眼的白发,还有婆婆脸上深刻的皱纹……刚才那股灼人的怒气,不知不觉被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了下去,堵在喉咙口,又闷又涩。她沉默了几秒,从钱包里抽出五张红票子,走过去,不由分说塞进赵春梅手里。
“嫂子,这钱你拿着,”王慧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预料的疲惫,“给哥买点好的,补补身子。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赵春梅捏着那叠钱,像是被烫了一下,手猛地一缩,脸上那层强硬的壳裂开了缝,露出底下窘迫的底色:“不……不用!这……是嫂子不对,没……没顾上磊磊……”她推拒着,语无伦次。
王慧没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把钱按进她掌心,那粗糙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她牵起小磊的手,转身朝院外走。刚迈出两步,身后传来赵春梅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却少了电话里的那种浮夸的甜腻,笨拙地试图抓住一点实在:“等……等寒假,还让磊磊来玩……嫂子给你们炖……炖排骨吃。”
回去的路上,小磊仰着脸,小声问:“妈妈,我们寒假……还来婶婶家吗?”
王慧停下脚步,蹲下身,用手掌轻轻抹去儿子脸上残留的墨迹和泪痕。午后的阳光穿过行道树的枝叶,在他脏兮兮的小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很轻却很清晰地说:“来。等婶婶……不那么忙了,不那么难了,我们来。我们带着英语书来,跟婶婶说,磊磊想好好听课,”她顿了顿,指尖拂过儿子柔软的头发,“也愿意帮婶婶干点活。”
小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用力点头:“嗯!妈妈,婶婶教英语……其实可好听了!我偷偷趴在门缝外面,都学会好几个单词了!”
王慧怔了一下,随即,一丝真切的笑意终于冲破了心头的滞涩,在她嘴角漾开。她看着儿子在阳光下重新变得明亮的小脸,忽然清晰地触摸到一种东西——人心或许隔着千山万水,肚皮之下藏着各自狼狈的沙砾。可当你鼓起勇气,朝那看似坚硬的隔膜多走一步,试着去理解那沙砾的形状与重量,这层隔膜,也许就薄了,透了。底下涌动着的,不过是同样渴望被看见、被体谅的,属于人间的温度。
她牵紧儿子的手,继续往前走。阳光慷慨地洒满前路,也落在孩子带着泪痕却已亮起光彩的脸上,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