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那微弱的光芒，和博士仁此刻犹豫的内心一样，举棋不定。
“此时此刻。”
阚泽用手指沾了点水，就在博士仁面前的桌案上画了起来。
“将军请看。”
阚泽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着博士仁那紧绷的心弦。
“城北，大别山山脉，山高林密，飞鸟难渡。”
“南面，大江之上，皆是我东吴战船，封锁大江。”
“东面，吕子明坐镇石亭，虎视眈眈。”
“西面，寻阳已成铁壁，季汉军队，归路断绝。”
“对将军而言，这皖城，已是孤城。”
阚泽的每一句话，都让博士仁的脸色难看一分。
正是因为这种情形，他博士仁才会同意这场会面。
不仅如此，前番凌操，陈武率军突袭，虽然被季汉守军击退，但皖城内，同样损失不小。
守城军队本就不多，此刻，数千疲惫之师，怎么可能继续坚守。
阚泽看出博士仁的犹豫，立刻趁热打铁。
“我江东自赤壁之后，养精蓄锐多年，起大军十五万，进取淮南，士气正盛，器械精良。将军，莫要自误。”
博士仁犹犹豫豫，轻声嘀咕道：“陛下占据中原，君侯已攻入荆州腹地。我若是归顺，朝廷大军到来之时，我，我。”
说白了，博士仁就是怕自己此刻投降了，后面刘备关羽掉头杀回来，他得跟着东吴一起完蛋。
阚泽听了，却哈哈大笑。
“且不说我东吴拿下淮南之后，和季汉西楚之间，如何合纵连横，外交博弈，季汉之兵，未必南来。”
“就算是刘备，想要起兵再争淮南，西楚士颂，会轻易答应？他会让刘备大军，轻易从洛阳退出？”
“还有那关羽。夺江夏，进安陆，破七路大军，灭杀楚军无数，襄阳城内文武，能许他关羽全须全尾的回来？”
“何况，我东吴占据寻阳，又有水军横江。和西楚两面夹击，关羽之兵，如何回来？”
听完这话，博士仁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是啊，就算是季汉动员全部力量，和东吴开战，只怕也需要数年时间，先和西楚停战，而后发兵南下。
但西楚凭什么和季汉停战，凭什么让关羽轻易退回来。
自己和城内这数千兵马，若是不降，怎么可能坚持数年？
守城是死，逃走也是死。
唯一的活路，便是投降东吴。
而且从现在的局面来看，投降东吴也不是不行。
西楚东吴，两面夹击之下，季汉还能撑多久呢？
搞不好北面的曹魏，也会起兵来犯，自己不过提前离开这个四处漏水，即将沉没的船只罢了。
“今日皖城之围，非将军不尽力，实乃大势所趋，非战之罪也。”
阚泽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
“今日，将军若执意战死，或可博个身后虚名。然家中妻儿老小，将何以自处？”
“满城这数千追随你的将士性命，又将如何？他们家中，亦有父母长辈，妻儿待归！”
博士仁眼中，最后那点挣扎的光，彻底熄灭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些话想要说出来，但又挣扎着说不出来。
看着阚泽，神色尴尬。
阚泽知道已经到了火候，轻声呵道：“外无援军，内无依仗。将军为何不降！”
自古艰难唯一死。
“降？降吧。”
博士仁最终，还是选择了投降，将皖城让给了东吴。
至此，庐江郡，终于全部被孙权所掌控。
博士仁的部队，很快就被打散，分到了东吴各军。
而他本人，也跟着东吴大军，一起北上，前往合肥。
此时，合肥城外，鲁肃早已率领东吴大军，在城南布置大军，准备各类攻城器械。
城楼上，合肥留守，偏将军糜芳，一拳砸在冰冷的城垛上，指节瞬间泛红。
他年过四旬，面容富态。
此刻，却因连日来的焦虑，而显得有些浮肿。眼袋深重，眼神里交织着愤怒、惊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将军，吴军突然杀来，却围而不攻，是何道理？”副将王成，本就是糜家仆从，虽有武艺，但兵略战法这个层面上的东西，他却不是很懂。
“不要慌！”
糜芳强作镇定，试着作出了自己猜想。
“一定是西楚连战连败，被君侯逼急了，才求东吴出兵，牵扯君侯后方。”
“合肥城坚池深，粮秣充足，只要我等上下一心，吴狗休想踏进一步！”
“君侯在荆州，听闻东吴背盟叛乱，必回师救援，那时候，我们配合君侯，里应外合，定叫鲁肃有来无回！”
一番言语，不知道是说给部下听的，还是在哄骗自己。
别人或许不知道，他糜芳还不知道吗？淮南水军已经尽数被灭，关羽大军想要撤回来，要么走出兵时的道路，过江夏，庐江二郡返回。
但东吴大军既然出现在了这里，关羽想要这条路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另外一条路，那就是关羽攻克随县，走南阳盆地，走汝南郡，绕一圈回来。路上，还能顺便和刘封，诸葛诞的部队汇合。
听说楚国这边，徐晃大军已经把刘封他们从鲁阳逼退，他们正好退入汝南境内了。
但问题是，楚国这边，会轻易让关羽“借路”吗？
关羽占江夏，破七军，把楚国杀得鸡飞狗跳，别人楚国这时候不和你关羽算账？
正在他忧心忡忡时，一封没有署名的帛书，被人送到了他的手上。
而他看到帛书上的哪个暗号标记后，整个人都愣住了，这是他暗中收取贿赂，和淮南地区富商们交流时的标记。
糜家，本来就是东海富商。
他糜芳更是文武双全，不仅仅能统军作战，经商方面也是好手。
这些年，靠着自己的权力地位，在淮南可捞了不少好处。
只是如今，东吴大军攻城，又有何人在此关键时刻来找他呢？
这天夜里，合肥城西北，滁河边的芦苇荡边。
空中，月色惨白，被乌云所掩盖，让周围显得很是冷清。
糜芳身披轻便披甲，罩着斗篷，按着腰间的佩剑，带着糜家亲随，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意外之人——博士仁。
“子方兄。”
“博士仁！居然是你，你不守皖城，来此作甚？难道你？”
糜芳不是傻子，立刻明白了原因，他握紧佩剑，对着博士仁低吼起来。
“你这背主叛国之徒，还有脸来见我？就不怕我一剑斩了你，祭我季汉军旗！”
“斩我？哼！”
博士仁既然已经投降东吴，心中的那份荣誉早就被他所抛弃。
在东吴军营内，已经和鲁肃，阚泽等人商议许久，制定好了对付糜芳的话语。
“子方兄，你还是先想想，如何保住你自己的项上人头，如何保全你徐州糜氏满门的富贵吧！”
糜芳眼睛一眯，盯着博士仁，露出精光。“你什么意思？”
博士仁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子方兄，你徐州糜家，本是经商世家。你和寿春富商，把持楚侯金币兑换，暗中得到多少好处？你难道忘记了。”
“前番，本该送去西陵的三百张强弓，以及万余箭支，最后怎么进了淮北高氏的库房？折价多少？所得银钱，子方兄又置办了几处田产？”
“若非西陵城中，楚军库府充足，这私吞军资的罪行，只怕早就被揭穿了吧。”
糜芳脸色变得惨白，嘴角哆嗦。“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还不止呢？”
“前番君侯攻城受挫，向淮南调集粮草，十石粮草，糜家都要匀出两石，换上陈米和次货，转手倒卖给东吴商贩，你又赚了几成差价？”
“你，你血口喷人！”
“你这是诽谤，你诽谤我啊！”糜芳矢口否认。
“是诽谤？还是事实，你我心知肚明。”博士仁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册子，递给了糜芳，让他自己看。
这上面，一桩桩，一件件，把他在淮南这几年捞的好处，记了个七七八八，那些暗中和他有往来的商贩里，不少人都把他卖了。
看到糜芳的心理防线已经被击溃，博士仁按照东吴给他指导，趁机给糜芳分析起来。
“你糜家，当初散尽家财，举族追随刘备于微末之时，何等忠义？何等风光？甚至你家小妹，都嫁给刘备为妻。”
“可刘备如何待你家的呢？”
“为了找士颂借兵借地，先是把你兄长糜竺卖给了士颂，如今糜竺看似得到士颂信重，可远在南中，你们兄弟分开多年，只怕连通信都难吧。”
“那刘备称帝以来，对甘氏多有追封，可对你糜家小妹呢，仿佛对这个和他患难与共的妻子，没有半分情谊。”
“再说你糜芳。如今徐州糜家家主，却被刘备放到关羽手下，任由关羽欺辱。”
“那徐州糜家的产业土地，如今都被陈登收入囊中，你甚至敢怒不敢言，糜家先祖在上，看到你这般模样，岂不心中凄苦。”
“你在淮南，做点生意，还要担惊受怕。这册子上的事，若是让关羽得知，他定然斩你，以正他关家军法。”
见糜芳被自己说动，博士仁上前一步，走到糜芳身边，双手握住糜芳双臂，严词恳切。
“就事论事，季汉本就对不住你们糜家！”
“当初刘备微末之时，得到糜家的支持，何其之多，如今他当了皇帝，还给糜家的东西，何其之少。”
“若你是淮南主将，提领一方，身受刘备信任重用，我今日，都不会来见你。因为你为刘备守节，那是应该的。”
“但刘备待你，甚是不公，你为何还要迂腐忠义呢？”
糜芳看了看博士仁，忽然摇头，说道：“不可，我不能背弃陛下。”
“当日兄长，将糜家托付给我，他只身入楚，为士颂效力时，就和我说过。我糜家，需得有一人，留在大汉，为大汉尽忠。”
“只是可惜当时楚王看中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不然兄长是想自己留在季汉的。”
博士仁笑道：“糜子仲所言，其实也就是各个世家大族干的事。不过是自家子弟，分散效力于各家，而后不论谁得了天下，自家都能有所保全。”
“别的不说，那诸葛家三兄弟，如今不就在东吴西楚，还有季汉，一家一个吗？”
“诸葛家可以如此，你糜家，也可以如此啊！”
说到最后，博士仁又把问题绕回来。逼问道。
“若是你不降，这份记录你糜芳暗中谋取私利的册子，送到关羽和刘备面前，你以为你自己，还有你们糜家，在季汉还会有前程吗？”
糜芳长叹一口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说道：“罢了，事已至此，就依你言。”
翌日，合肥南门，轰然洞开。
鲁肃带着吕蒙和博士仁，一起迎上了糜芳，在糜芳跪下之前，将他扶起。
“将军归来，何其迟也！”
看着鲁肃满脸笑容，糜芳眼神躲闪，但最终还是拱手行礼，对鲁肃表达了自谦了两句。
鲁肃牵着他的手，说道：“合肥既下，北方大门已开，我军将继续北上，一鼓作气，拿下六安，安风诸城，巩固我军对九江郡的掌控。”
“最为关键的，便是寿春。”
说到这里，鲁肃的脸上，笑容更甚，他的意思很明显，这些淮南地区的重要城池，都是后面糜芳要配合东吴军队拿下的位置。
“淮河以南，季汉诸军，我都还有几分薄面，或许可让大都督，免动刀兵。”糜芳倒也干脆，不过是到时候劝说一二，别人听不听，自己也管不着。
鲁肃对他的态度，倒是十分满意，让他做好准备，后面跟着东吴大军，一起行动。
而后，他对吕蒙吩咐道。
“子明，你率领一军，在我拿下六安后，不必北上，而是继续一路向西，过固始，直插戈阳方向，在戈阳城西，择险要处，隐蔽设伏。”
吕蒙何其聪明，听到这个安排，立刻明白了鲁肃的用意。
“大都督的意思是，那关羽会想要走山路返回淮南？”
鲁肃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前番收到消息，程老将军那边，已经顺利拿下寻阳，布置防线。有贺齐和诸葛瑾在那边，后续一定会继续向西，谋取江夏。”
“关羽此时，应该已经得知我军动向。”
“以他的个性，多半想要率军杀回淮南。但关羽之军，既无粮草，又无水师，若是强攻江夏，必然陷入我东吴和西楚的夹击之中。”
“关羽多半不会南归江夏，而是率领小股部队，穿越武胜关和九里关，走大别山山脉，前往戈阳整顿军队。”
“那时，他进可率军和我东吴交战，争夺淮南。退可率军渡过淮河北上，返回汝南，和季汉在汝南的刘封，诸葛诞所部人马汇合。”
鲁肃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想着关羽那赤面长须的外貌，冷声道：“但若是在他进入戈阳之前，我军便在路上埋伏。”
“大都督放心，只要关羽出现，我必然不会让他轻易进入戈阳城！”吕蒙兴冲冲领命而去。
鲁肃在他身后，立刻叮嘱道：“记住，一定要生擒活拿。关羽此人，对我们后面和季汉讨价还价，十分重要。”
但吕蒙动作很快，对于鲁肃的这句叮嘱，他好像故意当作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