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军营内。
老兵赵武,此刻心绪难宁。
就在刚刚,自己队伍里的少年兵小李,被关兴少将军先出去带走了。
就连丞相身边的武侯亲卫队,也都集中起来,一起跟着关兴,张苞二位少将军出阵了。
整个季汉大营,居然只剩下了他这样的老卒数百人而已。
现在,他跟着几个老兄弟,一起走到了丞相修建军营时,就搭建起来的高台前,等待着诸葛亮给他们分配任务。
就在刚刚不久前,诸葛亮把军营内的参谋和掌军书记等文官都安排离开了。
刘晔,阚泽等人也就罢了,诸葛亮让他们带着自家的护卫,退到军营东面至少三十里范围外。
反正他们这不到百人的队伍,在这几十万人厮杀的战场上,也确实不会被注意到。
但诸葛瑾和诸葛恪父子二人,却被诸葛亮喊住了。
他扫过自家兄长和侄儿,犹豫片刻后,还是对诸葛瑾说道:“兄长,我料战事一起,西楚军中,必然有人想到我军营空虚。”
“我军营布置,已经完善,以身为饵,钓士颂亲来。”
“成与不成,且看这一次了。”
诸葛亮停顿片刻,用羽毛扇轻轻拍了拍诸葛瑾,嘱咐道。
“你带着一队人,潜藏在前方战场附近。”
“待西楚军队前来,以我季汉军营起火为号。”
“若是我军营起了大火,你便带着人高声呼喊,就说楚王士颂,葬身火海,西楚群寇,还不早降!”
“若是。”
诸葛亮微微叹了口气。
“若是我并未点燃大火,那就说明,来的不是士颂。你便在前去邺城,找到曹魏主事之人,让他们鸣金收兵,带着最后的队伍死守邺城。让钟繇去求幽州司马懿南下来给他们魏主勤王。”
说完这些,诸葛亮又看向自己侄儿诸葛恪。
“元逊,你则带人在军营南面潜伏,若是大火起,便去南面邓艾处,高呼士颂死讯,助邓艾破敌。”
“若是大火未起,你去南面后,便让邓艾撤退吧。”
“至于张苞,关兴他们,后续看是否有机会返回徐州吧。”
诸葛亮心想,若是这次真的没有能击杀士颂,后面的季汉存亡,也就只能依靠诸葛恪,邓艾,张苞,关兴他们这一代人了。
自己带在身边刘晔,阚泽,以及留在徐州的陈群,陈登这些人,只怕反而不如他们这些青年一代可靠。
而陈震,简雍这些老臣,人品可靠,但能力却不足担任重任。
想到这里,诸葛亮无奈和他们分别,嘱咐他们一定把握好时机。
把军营内的诸人分派出去后,诸葛亮默默独自在高台上端坐,从前的书童,如今也换成了一个老者。
他看着军营内百余老兵,心中莫名伤感。
“诸位,都是上了年纪的战场老兵了,今日我诸葛亮将用一场大火,为汉祚续命。”
“只是军营大火,需要有人来点燃。但点燃之后,这军营之内,不论敌军还是我军,都难以逃脱,诸位,今日为了大汉,怕是要当一回死士了。”
说罢,诸葛亮拿着羽扇,恭恭敬敬,对着这百余老兵躬身行礼。
本以为还需要言语安抚和鼓励,但对面这些老兵的回答,让他越发的不安。
“丞相!为了大汉延续,我等老迈之人,拼上这条命又如何?但是丞相,你年纪不大,又肩负复兴大汉的重任,这大火燃起,您可有准备。”
是了,明知道自己后面要死,但这些老兵却更在意诸葛亮的安危。
“诸位安心,亮早有安排决断。”
本来,自己的计谋不需要和这些底层知晓,但这一次,是要别人去做死士之事,诸葛亮还是据实相告,真诚以待。
得到的回复,也是最为真诚的慷慨以赴。他们随即,按照诸葛亮的吩咐,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漳水南岸的厮杀声,如远雷滚滚,却丝毫穿透不了季汉大营中那股诡异的宁静。
秋风卷动旌旗,猎猎作响,与高台上飘来的幽幽琴音,交织成一曲战地的挽歌。
诸葛亮独坐高台,青衣纶巾,十指在琴弦间流转。
《梁甫吟》的曲调,苍凉而平静,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可辨,在这空旷的营地上空回荡,仿佛远处二十万大军的生死搏杀与他无关。
营门大开,只有老兵赵五带着十几个白发老卒,慢吞吞地打扫着营区。
“也不知道小李,跟着关少将军,在战阵之中,表现如何。”
赵五心中嘀咕一句,抬头望了一眼高台,继续低头扫地。
已经知道今日就是自己最后一战了,他忽然有些想家了。
“若是我死在了这军营的火海中,这吹来的西风,不知道能不能把我的骨灰吹回徐州,让我落叶归根。”
这老兵自嘲地笑了笑。
眼下这西风,断断续续,大不了吹起几片落叶,又怎么可能把他的骨灰吹得那么远。
“丞相,今日老赵,就执行好您这最后一计。”
仿佛对他内心思绪的回应,
不过一刻钟,地平线上尘头大起。
士颂金甲红袍,一马当先,周泰、鄂焕、姜维等人紧随其后,五千西楚最精锐的颂卫营部队,如钢铁洪流般,涌至季汉军营前。
然而面对大开的营门和寥寥数个老卒,这支无敌之师,竟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
士颂举手止住大军,凝神细听空中飘荡的琴音。
诸葛亮的曲调,平稳从容,不见丝毫慌乱。
“大王快看,季汉军营正中,那高台之上抚琴之人,莫非便是诸葛亮?”
少年姜维第一次正面碰上诸葛亮,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一眼就把目光锁定在了诸葛亮的身上,仿佛冥冥中,自己和诸葛亮之间,有着莫大的联系。
只是身为智将,身为士颂认真培养的统帅之才,他的责任心,让他把注意力收了回来。
“诸葛亮用兵如神,岂会真不设防?观其营寨布局,暗合阵法,杀气隐现,必是陷阱无疑。”
“即便是季汉军营内,并无强军,但诸葛孔明也一定有后手准备,可以让普通民夫,借助阵法之力,和我军周旋。”
士颂嘿嘿一笑,心说可能是受了自己的影响,西楚这边对于诸葛亮,也都多有忌惮。
但眼前这场景,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刘备在赤壁之战后,夺取中原时,就让诸葛亮一人一琴,吓唬过曹丕大军。”
“今日在我面前,他诸葛亮又玩这招,不过是故技重施尔。”
“同样的招数,对我士颂是无效的!”
不仅仅是姜维,就连边上的周泰,也难得出言。
“大王,孔明多智,我们谨慎些,总是没错,不如让我先带队人马杀进入试探一二。”
士颂摆手道:“诸位过虑了。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诸葛亮这是在唱空城计,想要唬住我。”
他望向高台上那个抚琴的身影,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多少年了,他始终无法看透这个比他还年幼的智者。
从当年在荆州初识,到后来成为姻亲,诸葛亮总是那样从容不迫,智珠在握。
听着诸葛亮弹奏《梁甫吟》,士颂仿佛又回到了自己仅仅占据荆州时的那段年月,那时的自己,踌躇满志,娶诸葛诗语后,就想当然的以为诸葛亮一定会成为自己的谋士。
可这天下,哪里有那么多的想当然。
他微微摇头,心中暗想着。若是当年诸葛亮早早投入自己麾下,自己趁着曹操和袁绍官渡大战后偷袭曹操背后,会不会就是另外一种结果了。
“孔明贤弟,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忽?”
士颂对着那高台,扬声喊道,声音中带着几分感慨。
琴音戛然而止。
诸葛亮抬头微笑:“原来是楚王亲自前来,亮在此,抚琴静候多时了。”
见到士颂亲自率领精锐颂卫营到来,周泰,鄂焕等人分列左右,诸葛亮悬着的心,也终于是落下了。
自己调动季汉和曹魏二十多万人马,各种障眼法和算计,甚至不惜在明知吃亏的情况下,也让部队真的和西楚军队开战。
就是为了咬住西楚主力,就是为了在暴露自己这个诱饵的时候,士颂手上无兵可用,算计着士颂对自己的重视,亲自走进自己这最后的谋算之中。
此刻,诸葛亮心绪平稳,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故人、
两人相隔数百步,却如同对面交谈般自然。
秋风拂过,卷起诸葛亮额前几缕斑白的发丝。
是啊,这个比士颂还要年轻的智者,操心多年,殚思竭虑,哪能不老的快呢?
见诸葛亮还是那般从容,士颂叹道:“孔明,你还记得当年荆州之时,你来我宅内探望你姐姐时的情景吗?”
“那时候,我多次邀你入我帐下效力。你却百般推脱。”
“后来诸葛均告诉我说,你们诸葛家三兄弟,已经被家中安排,各有所投。而你诸葛亮,便是诸葛家对大汉的交代。”
士颂无奈摇头,觉得这个理由,荒谬可笑。
“你诸葛家眼光高,有格局,天下大势,万民福祉,你心中自然清楚。那卖官鬻爵,鱼肉百姓的汉朝,早就病入膏肓,与当年的暴秦无二。”
“如今这个所谓的季汉,也是得益于你才勉强苟延残喘而已,同样是诸多门阀世家,欺压底层百姓,与我这推行仁政的大楚,孰优孰劣你难道不知?”
诸葛亮双手从琴弦上离开,想要拿起自己的羽扇,却又停在了半空。
“楚王仁义,亮岂不知。然楚王之仁,看似公正,却是建立在诸多世家的血泪之上。这些世家几代人的积累,凭什么就不能惠及子孙?”
“楚王之公平,就非要所有人都在同一起点,公平竞争。但需知,为自己子孙谋划铺路,乃是人之天性。努力一生,却不能给子孙半点优势,这反而才是最大的不公平吧。”
果然,诸葛亮作为世家子弟出身的身份,他的思维中,终究还是会考虑世家的利益,即便是他能出具法律条约,给予底层更好的生活,但那也是在不动摇世家统治的前提下。
士颂知道诸葛亮想要说什么。
他立刻出言打断了诸葛亮的话。“孔明,你无非是想要说,我即便是杀光了这一批世家,后面又会有新的世家出现。这话,我信。”
“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世家门阀也好,高官利益集团也罢,就是教导子孙,在前面几代,都还是有底线的。”
“只是这些世家门阀,存在的时间太长后,成为什么世家三代,四代之后,自然会慢慢腐朽堕落。”
“但那时候,自然会有新的豪杰雄主,去灭杀这些世家门阀。我要做的,便是在我这个时代,把那些旧日的世家门阀,屠戮干净就好。”
“什么我家先祖有从龙开国之功,什么我家先祖是什么英雄烈士。这些先贤英烈,我自然敬重,但若是后世子孙不过是纨绔废物,成为趴在百姓身上吸血,作威作福,自诩高人一等的权贵。”
“嘿嘿,那我是不建议,帮他们家的先贤英烈,把这些不肖子孙送去地下,让他们自己好好教导教导。”
士颂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后,脸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笑容。
诸葛亮只能无奈摇头。
“楚王,这便是你我观念的不同了。即便如今荆州,交州,益州等地,百姓安居,吏治清明,我也不愿相从的原因之一。”
“何况,亮早就以身许国,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先帝三顾之恩,托孤之重,亮不敢或忘。今日两军对垒,各为其主,楚王请不必多言。”
直接点说,诸葛亮和士颂的三观,终究不同。
其他人或许不理解士颂的三观,或许如贾诩这样的聪明人,明白士颂的三观和治世理念,即便是不认同,也绝不站出来反对,而是默默在士颂手下打工。
也就只有诸葛亮了,既然三观不同,那他自然是万万不可能为士颂所用。
士颂沉默片刻,还是不死心,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最大的心病无非两条,一是将诸葛亮收入麾下,一是击败曹操。
击败曹操那事,自己前后用了二十年,但现在已经小三十年了,诸葛亮依旧还站在自己的敌对面,他终究不甘心。
于是,他又说到:“孔明,你可知道,我已封诸葛均为关内侯,依旧以国舅身份相待?我对你诸葛家之心,十数年未曾改变。”
“我也不需你投降归顺,你且卸甲归田,回去隆中,当一垄牧民吧。我不需你助我破季汉,只请你不再与我为敌。”
“我还可以在这里给你一个承诺,待天下一统,我必善待刘禅及刘备后裔,推行仁政,使百姓安居乐业。如何?”
诸葛亮没有直接回答士颂,这一刻士颂言真意切,决然是真心。
但他并没有直接回答。
琴音再起,这次却是《白头吟》的曲调。
传说,这是为汉景帝时期的才女卓文君所作,在民间多有传唱,在士颂娶诸葛亮姐姐诸葛诗语的时候,诸葛亮就弹奏过这个曲子。
诸葛亮闭目抚琴,良久方道:“大王心意,亮感激不尽。”
“想起舍姐在世时,常言大王仁厚。亮常想,若与大王相逢于太平盛世,你我二人,或许能成知音。”
士颂眼中闪过希望:“孔明。”
“然而。”诸葛亮睁开双眼,目光如电。
“今日只有汉丞相诸葛亮,无有诸葛孔明!楚王若是有意,尽管来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