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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莉莉没有立马离开,将手搭在门把上,让那扇门维持半关不关的状态。

陆之樾无端感到一种谴责,尽管她什么都没有说,但她脸上的表情,和投过来的目光都含着欲言又止的哀伤。

仿佛在说,我都倾尽所有地关心你了,为什么得到的回报还不如以前?

“那就吃点清淡的吧,你还生着病,应该是没什么胃口。”齐莉莉开口,“今天喉咙还痛吗?待会给你煮一些冰糖雪梨?”

齐莉莉等待他的反应,像是得不到回答就不罢休,陆之樾不知道自己是摇头了还是点头,总而言之,都很沉重。

最后他说:“我要继续练琴了。”

齐莉莉恢复了笑意:“那先好好练着吧,阿姨就不打扰你了。”

她转身下楼,陆之樾也拿着外婆的手机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齐莉莉站在楼梯上,离得不远,能够清晰地听见上方传来的脚步声,却依旧语调轻松地跟别人说着话。

陆之樾不知道她是在伪装体面,还是根本不在乎琴声到底有没有响起。

他也不想花费精力去分辨。

他只是感觉到自己被隐隐地索取了什么,这种感受难以形容,陆之樾只觉得空洞,急需用别的什么来填补。

陆之樾的书包就挂在卧室门口,他从拉链上取下一串镶嵌了小兔子的头绳,坐到书桌旁边,打开台灯。

他将衣袖往上捋,左手的手腕已经戴了一枚福袋,红色的编织绳像极了血管。

每次触碰的时候,陆之樾都能奇异般地感应到,自己和外婆的血脉是连通着的,所以,无论是上游泳课,还是洗澡,他从来没有把这条手链摘掉过。

他看着灯光下的头绳,鲜艳的粉色已经变得很淡了。

历经岁月之后,小兔子的面容模糊不清,曾经纠缠在耳朵上的发丝也在回到长裕的时候就断掉,但它仍旧蕴藏魔法,能把陆之樾带回记忆深处的某一刻。

是他明明还没有长大,就已经怀念的童年。

陆之樾垂眸看了一会,将那串头绳戴到右手,长在脉搏的一颗痣被完美地掩盖住。

过去几年,他戴上它时总觉得过于宽松,大概是它被用来胡乱绑过洋娃娃头发的缘故,今年他升入初一,长高了很多,戴上去似乎刚刚好。

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环过腕骨,测量围度。

喉中传来痒意,陆之樾手肘撑在桌子上,转过头咳嗽,眼底漫起生理性的水雾,门突然被敲了敲。

“小树。”外婆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怎么还是咳得这么严重啊?”

陆之樾拿起手机,走过去开门,外婆眉宇间带着忧虑,摸了摸他的额头:“要不要再去看看医生?”

“上午已经打过一次点滴了,温度不高,我待会吃点药就好。”陆之樾说,“外婆,我刚刚用了您的手机打电话,是长途的,话费可能花得有点多。”

“花了就花了,没事的啊。”外婆接过了手机,看见他手腕上的头绳,笑了笑,“家里的门是不是锁着的?”

“本来没锁,迎迎帮忙锁了。”陆之樾刚说完,痒意再次出现在喉间。

他转过去咳嗽,外婆拍了拍他的后背:“回屋里睡一会吧,白天里又是练琴又是写作业的,休息少了,抵抗力自然就变差了。”

“那吃饭的时候,您记得叫我。”

“外婆给你端上来。”

陆之樾坐在床边,看着外婆关上门,缓缓地笑了一下。

他说“好”,却只是坐到床边的地毯上,从抽屉里找出之前没来得及拼装完的材料,独自做了一会手工。

陆之樾低下头,专注看向手中的玻璃,周围安静,他耳边的嗡嗡声也褪去了不少,再抬起头时,头重脚轻的感觉似乎消失了。

过了片刻,他托起拼凑一半的棱锥体,放在眼前,寻找合适的角度,刚刚被抽走的什么像是倒流回来了一瞬,指间沾染的胶水将裂缝补上。

他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将手里的东西放回原位,去浴室洗净双手,摘掉发圈,把它暂时搁置在枕头底下,然后下楼。

外婆正从餐桌旁起身,见到他,准备盛菜的手顿住了。

陆兴洲带着笑意说:“妈,小树已经醒了,您不用专门给他送上去,坐下来吃饭吧。”

陆之樾绕过朝自己挤眉弄眼的齐钧,拉开椅子,坐到外婆身旁。

外婆把装了糖醋小排的碗放到他面前,问了一句:“是难受得没睡着吗?”

陆之樾摇摇头,陆兴州从对面站起来,给外婆夹菜,话题便从把饭端到房间里是否会宠坏小孩变成了桂香楼的招牌。

陆之樾静静地用餐,不参与讨论。

大约十分钟后,齐钧第一个起身,齐莉莉拧起眉头,严肃地把他叫回来。

“好了,莉莉,孩子说吃饱了就让他回去休息吧,别逼着他。”陆兴州在旁边劝道。

齐莉莉硬塞给齐钧一碗汤,看着他喝下去,才面色不虞地放他离席。

陆之樾在餐厅多待了一会,走上楼梯,齐钧塞着随身听,趴在二楼的围栏旁,边玩游戏机边嚼泡泡糖。

“真羡慕你,不用喝汤。”陆之樾路过的时候,对方忽然开口。

“冰糖雪梨汤,难喝的要死……跟她说了八百遍不爱喝甜汤,就是记不住。”

这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陆之樾便没有回答,而是朝他扫一眼,说:“围栏断了两根,还没来得及修,你小心掉下去摔死。”

正巧齐钧游戏机里的人物死亡,他龇牙咧嘴地转头:“你往嘴上抹了毒药是不是?没事别瞎诅咒我。”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收起游戏机,悻悻地远离了围栏。

陆之樾已经回到房间。

他当然不会像齐钧一样幼稚,拿两个人作比较,虽然他总是被卷入比较。

——“你哥哥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我们之前的错,我们对他关心不够,任由他外公把他惯坏,已经不指望他能学好了。”

这种说辞后面往往还跟着“可你不一样”,陆之樾司空见惯。

他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己却被赋予殷切的期望,仿佛早在说这种话之前,他们就预测到他的未来,万众瞩目,熠熠生辉。

齐莉莉大部分时间对齐钧放任自流,偶尔严厉地批评几句,陆兴州都会用与之相反的慈爱语气唱红脸,而在陆之樾这里,生活便真实到无法类比于戏剧。

以至于即将步入九岁的那个春天,陆之樾初次表现出对钢琴的抗拒,落在陆兴州眼中,便成为了偏离轨道的过早叛逆。

陆兴州认为他在外婆家待了一个冬天,心思不在学习上了。

加上齐钧这么一个鲜活的案例,陆之樾越发沉默寡言,陆兴州便越发肯定:“宁县不能经常去,外婆把你宠坏了。”

外婆知道她被安上了这样的名号吗?

陆之樾不知道,就像他同样不知道,外婆会不会因此而伤心。

可是陆之樾的心并非坚硬的磐石,无法忍受掺杂在雪里的泥泞,所以他从未贪恋太多。

外婆不需要大动干戈地拿出辈分,与陆兴州争吵,不需要将他永远护在身后,只要给他拒绝一碗汤的权利就好。

用温水服完药以后,陆之樾坐到地毯上,拿出抽屉里的东西,边拼边等待药效。

房门被敲了敲,外婆在外面叫了声他的名字,陆之樾走过去开门,请她进来。

“这是在干什么?”外婆问。

各种材料和工具在地毯上散落,陆之樾不会对外婆防备,于是转过头,轻咳一声,嘴角几不可查地掀起:“准备礼物。”

他弯下腰,打算将地上的东西收拾整齐,顺便思考起聊家常的话题。

外婆按住了他的手背,温和地道:“喜欢拼礼物就继续拼吧,外婆就是想来房间里看看你。”

陆之樾便随意地坐在那一堆凌乱的零件之间:“您无聊的话,可以参观我的房间,课本和作业也可以看。”

外婆笑弯了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的被子,然后便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组装礼物。

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陆之樾的指尖很快又沾满了胶水。

外婆时不时跟他说话,大多数是她在说,讲一些家长里短,还有陆之樾错过的关于宁县的要闻。

由于陆之樾的嗓音仍旧沙哑,咳嗽得厉害,所以拥有认真当一个倾听者的权利,只在非常想笑的时候,才微微抿起唇角。

祖孙之间的谈话到深夜才结束,陆之樾也刚好圆满完成这份礼物。

他洗完手回来,从另一个抽屉里找出一个包装盒,将礼物放进去后,里面还多出许多空间。

“会摔碎的吧?”外婆在一旁开口。

陆之樾垂眸片刻,决定等出门的时候买一些填充物,再把盒子包好,于是又将礼物拿了出来。

“外婆,您想看一看吗?”他偏过脸,问道。

外婆失笑,抚了抚他的发顶说:“外婆又不是收礼物的人,才不要做第一个欣赏它的人。”

陆之樾似乎又在发烧,他用刚浸过冷水的指腹碰了碰耳廓,低着头说:“那明天我们去一趟商场,我给您买礼物。”

他补充:“用我比赛的奖金买,那是我自己挣的钱。”

外婆笑着答应了,陪他一起把杂乱无章的地毯收拾干净。

陆之樾送她回房间,也回到自己的卧室,洗了个澡,躺到床上睡觉。

他在药物带来的深沉睡眠中,直至晌午才醒来。

睁开眼睛时,视网膜上仍浮动蓝色的碎片,久久不息。

他又做了关于大海的梦,每逢新年,陆之樾都会做这样的梦,因为在陆兴州的讲述中,妈妈于除夕夜离开以后,是葬在了海水中的。

梦里的海水温暖,陆之樾身体往下陷落,却从未觉得害怕过。

这一回的海水来得极早,从上个星期开始,就席卷全身,陆之樾得了流感,连着几天的高烧把海水都烤得发烫。

头痛欲裂中,海水顺着他的眼睛渗出来,陆兴州的慈爱之心被激发,将关于宁县的禁令特赦,极度慌张地叫来了外婆。

或许思念妈妈,就等同于思念外婆。

缠在手上的编织绳是陆之樾频繁遭遇欺骗的人生中,唯一的笃信不疑。

陆之樾洗漱完毕,到楼下吃了顿早午餐,将自己的钱包放进外婆的手提袋,等候她出门。

外婆过来的时候,齐莉莉也跟在她身侧,脸上挂着笑:“您不知道,这孩子叛逆惯了,不三不四的朋友一大堆,我平常都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出门,除非是小树和他一起。”

陆之樾通过形容词判断,这话讲的是齐钧。

他往客厅里看了一眼,齐钧面已经换好了外出时穿的衣服,却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显然是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他不像小树,小树很听话懂事的,小钧……”齐莉莉似乎在考虑措辞,无奈笑道,“有时候会犯浑,犟起来拉都拉不住,连我都拿他没办法,还是不要让他跟着你们了,您和小树逛得开心就好。”

陆之樾肩膀上挂着外婆的手提袋,和她一起走下台阶。

陆兴州还在上班,事先替他们预约好了司机,不过外婆说刚吃完饭坐车会头晕,便由陆之樾拿出学生卡,两个人步行前往地铁站。

外面阳光明媚,今年似乎是个暖冬,陆之樾很快就走热了,外婆把他的毛线帽摘下来,拿在手里。

祖孙俩边走路边聊着天,快到地铁站的时候,一群机车少年从马路边飞驰过去,口哨伴随着脏话,快乐地远去。

外婆回头看了看:“小齐说的‘不三不四’的朋友,指的就是这些吗?”

“不太清楚。”陆之樾说,“我只和齐钧去过几次疗养院,没见过他的朋友。”

“疗养院?”

“嗯,齐钧的外公住在那里。”

外婆沉吟了一下:“小齐说他犯浑,那他是在疗养院里医闹了?”

陆之樾略微回想,并不确定,他平静地叙述:“齐钧的外公年纪大了,只能记得以前的他,不认识现在的他,所以他买了一套穿孔工具,在医院里把已经长实的洞重新打了一遍,路过的护士被他吓哭了。”

外婆停住脚步,脸上是少见的沉默,像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举动。

“他没有医疗常识。”陆之樾顿了顿,把那句“也没有智商”咽回去,心不在焉地补充,“不过他应该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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