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
言馨一大早就抱着琵琶，和几个女孩子一道往乐坊里去。
她还在镇子上的乐坊弹琵琶。
早晨的风带着夏日罕有的凉意，夹杂着淡淡的树叶的气味，迎面吹过来，让人无端想起树荫下乘凉躺的竹躺椅。
言馨不由得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怎么了，没睡好吗？”
“这几天晚上练琴练到太晚了。”
“也是，毕竟前几日有考核嘛。”
“言馨，刚才我瞧见乐坊的李娘子从前门走进去了，”走在前面的绿衣姑娘回过头，冲言馨笑道，“肯定是来同你说去成玉乐坊的事。”
成玉乐坊是言馨家乡清绿郡最有名的乐坊，由州县为每年两次的庆典特别设立。乐坊中的乐师共有十人，都是从民间乐坊中挑选出来的最优秀的乐师，月钱极高。每五年轮换一次。
但即使被换下来，也会被邀请去当地各种宴会演奏，依旧能获得极丰厚的报酬。
言馨因此一直都想成为成玉乐坊的乐师。
“是啊是啊，上次成玉乐坊的张娘子过来考核琴艺，言馨可是得了头一名呢，”后面的紫衣姑娘也道，“除了她，我想不出别人。”
言馨心中暗自得意，面上却道：“都还没定下来呢，这乐坊里琵琶弹的比我好的大有人在。”
“言馨，你就别谦虚了，”紫衣姑娘道，“上次连张娘子都夸你。”
几人进了乐坊的正厅。
前面，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头。
若是有人掀开屋顶上的砖头，从房顶上往下看，定会觉得底下是一把撒在地面上的黑芝麻。
“人好多啊……”
绿衣姑娘不由得咕哝一句，踮着脚，可劲儿往前面望。
“肃静，都肃静！”
李娘子站在最前面，把一张朱红的纸贴在板子上：“这是此次成玉乐坊所录的乐师。”
此言一出，人群更是一股脑儿地又往前涌了些。
像是前面凭空出现了个漩涡，把这些水波似的人都给漩了进去。
“言馨，你不去看看吗？”紫衣姑娘问。
“我等她们看完了再去，左右结果都已经定了。”
反正这乐坊里也没人能在琵琶这一样上赛过她了。
言馨暗自得意。
“言馨这叫胸有成竹，”绿衣姑娘回过头笑道，“梓怡，我们俩去看，让言馨一个人留在后头吧。”
看着两个同伴插着人群的缝儿挤到了前面，言馨随意找了张凳子坐下，抱着怀里的琵琶，随意拨弄琴弦。
琴音从她指尖流出。
只几个音，便让人听出一种别样的韵味。
然而，却又消弭在人群的嘈杂里。
“不对啊，李娘子，”前面忽有人嚷道，“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李娘子笑道：“怎会？这名单可是我们检查了好几遍的呢。”
“那为什么我们乐坊出去的人会是玉蝉？”
“什么？玉蝉？”
后面的人群里炸开了锅。
像是一滴油落进沸水，滋啦一声溅开。
“若是玉蝉，我也能去！”有人高声嚷道。
又有人大声叫道：“这乐坊里谁的琵琶不弹的比她好啊。”
——铮。
琴弦断了。
她的手指被划出一道血痕。
言馨一下子愣住。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玉蝉？
怎么会是她？
她拼命挤到前面。
只见朱红的纸上，用黑色的墨清清楚楚写着“玉蝉”两个字。
脑海里的记忆飞速回流。
像飞速跳动的皮影戏。
最终定格在考核前一天的那个晚上。
“言馨，我这次考核肯定要垫底了，怎么办啊……”她还记得考核前一晚上，玉蝉还朝她哭诉，“若是这次我再弹得磕磕绊绊，我娘肯定要拿竹竿子抽我……”
于是，当晚，言馨陪着玉蝉把她准备的琵琶曲练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给她指出弹错的指法。
明月西斜，树影摇曳。
四周的灯火已经熄了。
言馨把玉蝉送出门。
“这下好了，”玉蝉回去的时候松了一口气，“这曲子总算能弹得顺畅了。”
言馨知道，玉蝉的曲子虽然弹流畅了，却实在达不到“好”的水准。
最多能唬住外行人。
“言馨，”玉蝉回过头笑道，“我日后定当好好谢你。”
吵嚷声像是连绵不绝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
言馨被浸泡在这潮水里，几乎无法呼吸。
玉蝉……就是这么谢她的？
言馨呆呆地站在那儿。
一时间，脑袋里飘过无数个想法。
又潮水似的散去。
最后，终于定格在“弄错了”上面。
对，就是弄错了。
“言馨？”
紫衣姑娘拿手在她眼前晃晃，担忧道：“你还好吗？”
“肯定是哪里弄错了，”绿衣姑娘也道，“就算没选你，那也不能选玉蝉啊。”
“谁不知道玉蝉的琵琶几乎都是你教出来的？”
“而且她上次考核能完整把曲子顺下啦，都已经出乎我的预料了。”
“这要是让她去庆典演奏，那不是贻笑大方？”
“这结果肯定要改，别担心了。”
两个同伴的安慰从言馨的左耳朵里飘进来，又从右耳朵里跑出去。
到后面，言馨已经无法分辨她们再说什么了。
她摇摇头，勉强笑笑，示意她们自己没事。
“哪里没事了？”绿衣姑娘转头看见丢在桌子上的琵琶，“琵琶都没带走，她平日里琵琶都不离手的一个人。”
言馨抱着膝坐在假山后面。
黄昏日落。
乐坊里的众乐师都散了，李娘子终于从屋子里出来。
言馨刚想过去问一问，就看见乐坊的余娘子也跟在后头出来了。
余娘子是乐坊的管事，平日里对她也算不错。
“这次的事，实在是麻烦你了，”余娘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装的鼓鼓的荷包，递给李娘子，“小蝉是我侄女，日后还托您多关照。”
“那是自然，”李娘子接过荷包也笑，“你就放心吧。”
“庆典……”
“庆典你不用担心，只要曲子弹得通畅，能把那些门外汉糊弄过去就行了，”余娘子道，“反正乡野小民，听不出曲子的好赖。”
琴声嘈杂。
冷冷的雨斜斜地打过来，打湿了走廊的地板。
言馨站在风里，像是丝毫感受不到冷意。
“言馨。”
孙掌乐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乔若和明雪告你诽谤同僚，你可有话要说？”
雾纱似的雨幕里，言馨站在走廊上，与阿雪乔若遥遥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