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车后发现是师父林源，瞬间浑身紧绷下意识摸上了腰间的刀，却在下一秒又被自己的动作惊了一下。
他刚刚要做什么？
姬无影不敢细想他刚刚的行为，也没有时间去想。
他听到师父说：“杀了她，无影，她是陆洪的夫人。”
听到最后几个字，他下意识否认道：“她已经不是了。”
话音落下，气氛突然陷入了沉默，他看不懂师父眼中复杂的狠辣，似乎掺杂了些别的嘲讽意味。
他也不敢转头去看水西谣的表情，他怕看到女孩失落难过的表情。
在沉默中，他抽出了腰间长刀，眼神从犹豫到一点点变得冰冷且坚定，他声音同样冰冷：“师父，她是无辜的，请你放过她。”
威胁的动作，说着恳请的话，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知道他打不过师父，下意识认为他们会兵刃相向。
他根本没想过服软，顺从，哪怕一直以来他都在顺从，听话。
一个长期乖顺的雏鸟，翅膀硬了，在面对心爱之物受到威胁时，终于想起他可以反抗了。
可对于只想训练杀人兵器的林源，看到亲手养大的孩子忤逆他，最优秀的徒弟反抗他，那般报以厚望的兵器如今反过来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情字背刺他，他愤怒到恨不得把姬无影也给一起杀了。
但是他不能，林源怒着怒着突然笑了，有道是好刀难磨，好刀，果然最是难磨。
林源动了，姬无影快速接招，可他根本打不过林源，反被对方捅了三刀，在太阳穴上打了一拳又一拳。
头昏脑涨中，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意识也有些模糊，他抬头去看，却怎么都看不清女孩的脸。
她会担心他吗？
他死了师父会放过水西谣吗？
他不知道，但是他希望会是这个结果。
思及此，他反抗的力道一点点消散，任凭林源如何在耳边怒吼，他都不予理会，只是瞪大了眼睛，想透过肿胀的眼皮，看清那个女孩的脸。
一滴滴晶莹的东西从女孩脸上滑落，他分不清是刺眼的阳光，还是什么。
似乎察觉到他的想法，林源的动作停了下来。
接着姬无影恍惚中看到他走到女孩身边似乎在说什么，他强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想去抓林源的裤腿，可被扭断的胳膊一动就是彻骨的疼，另一只手还握着刀。
他挣扎半天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而林源的身影却突然退开很远很远。
“呵....呵呵。”
他突然笑了。
他以为师父愿意放过水西谣了。
可他看到手中的长刀，那松开的布绳诡异的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拽了它一把，接着长刀入肉的声音，伴随着师父的话传入耳中。
“杀了她，无影。”
这五个字让他又清醒了些，可睁开眼看到的画面，却让他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他手握长刀，刀尖刺入了女孩的腹部，一滴滴粘稠的血珠从刀刃上滑落在地上形成一小滩。
双目颤抖的抬起头，他看到女孩在笑，那双秋水剪眸盈满了温柔到极致的笑意，还有很多他看不懂的浓烈情绪，很多很多类似于开心，或是其他词汇，但没有一种是害怕，愤怒，或是恐惧。
他真的搞不懂，水西谣到底有什么毛病，为什么总是跟疯子一样，哭的时候会笑，受伤了笑，嫁人后不幸福会笑，要死了还是在笑。
她到底怎么笑得出来的，他真的搞不懂。
“我......”
他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只是头顶燕雀飞过，他却再也看不到了，他满眼都是女孩逐渐苍白消瘦的面容。
微微垂眸，看了一眼那刀口，他就知道身上的药根本救不了水西谣，她会死。
女孩突然瘫坐在地，他的脸上被覆盖了温柔的触感。
“无影，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会笑，却笑的一点都不开心了。”
女孩抚摸着他的脸，笑容温柔缱绻。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姬无影被这漫无边际的话，气的又吐了一口血，他看向不远处的林源，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艰难喊着：“师父.....”
无人回应他，女孩甚至还捧住了他的脸，让他无法移开视线只能看向自己。
“疯.....疯女人，你不想活了！”
姬无影用尽了力气，终于骂出了口。
女人却又笑了。
那笑容让人恨不得给撕烂，撕碎，让她看清楚她快死了。
指尖柔软的触感，在模搓着他的脸，像是在描绘刻画他的五官。
姬无影用完好的手，扔掉了手中的刀，死死扣住女人的手腕，他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把捂住了嘴。
女孩的力气越来越小，眼皮微阖，在生命消逝中，呢喃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无影，对不起.....”
果然是疯女人。
姬无影眼睁睁看着水西谣的嘴唇动了又动，再也没有说话，呼吸逐渐停滞，唇边柔软的手掉落在地，看着那双秋水剪眸无数苦愁永远停留在眼底，他大脑混乱一片中还在想。
死之前跟杀她的人说对不起，不是疯女人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手中颤抖不停的长刀，清楚地意识到，是他....杀了水西谣。
有什么东西没来得及看清的，是那种想到水西谣这个人，心头就会雀跃跳动的一种东西，随着女孩的生命，一同溃散消失在天地，悄无声息的没能留一丝痕迹。
就仿佛水西谣的生命，从没出现过，他跟她，从未相识过。
取而代之的一种无处宣泄的情绪，疯狂的折磨着他混沌的思绪，那些东西像是本就理不清的沙盘又被暴脾气的人通通打翻，又像是长刀碎成了一片片无论如何都拼不回原样，又像是幼年时死在他眼前的那只鸟儿，还来不及飞向天空，就失去了存活下去的机会。
那些东西在他再次睁开眼，看到刺杀目标全家和乐融融的画面时，全部转换为杀意铺满了心底。
他的双眼，从前还有些鲜活的神情，已经彻底冰冷的像是手中的兵器，再也掀不起一丝丝活人气。
时光冉冉而过，周遭一切都在变化，那几个黑影还在互相追逐，或是叫骂。
一年过去，又是桃花盛开的春日，他走过街头小巷，来去各个地方，又一次来到了沁水国。
他做完了任务，却始终没有离开，反而日日都站在街头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他的视线有时会跟着穿鹅黄色衣裙的女子停留片刻，又或是看向买糕点的小贩，就连女扮男装的路人，他也会看上好半天。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无论如何停留，如何寻找，都看不到熟悉的身影。
那个会爬上枝头，亲手摘花做桃子糕的姑娘没了。
那个会制造偶遇，又从不过于靠近他的姑娘没了。
那个总是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让他无语沉默的姑娘没了。
那个喜欢问东问西，哪怕被冷落也依旧粘人的姑娘，彻底没了。
是被他杀的。
春日里燕雀多不胜数，头顶经常有啼鸣声，可他许久没看过天空，没看过一只燕雀。
他的生活又回到了起点，回到千姬国后，有任务就做任务，没任务就日日训练，或是采买东西。
唯一不同的是，他训练的强度越来越大，哪怕没有人督促他，他也像是恨不得能把自己给活活练死了一样没日没夜的训练，提升修为。
千尺崖上的麻绳被他踩断了一根又一根，他们换的很及时，他没死。
刀磨得十分锋利，他训练时处处奔着要害，对方全力反击之下，他也没死。
功法不能练得太快，快了经脉承受不住，他就是练了，没日没夜的练，他还是没死。
这副身躯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皇家。
如同水中浮萍一样迷茫的灵魂，却早早就选择了那个人。
随着那人生命的逝去，他又陷入了比过往更甚的迷茫。
迷茫到不知道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偶尔收留几个痴傻乞儿，他会拿出猪蹄子，或是其他吃食看着他们进食，又或者拿什么小玩具，用小树叶吹个曲儿逗弄一下。
水西谣很喜欢跟陆自凡做这些互动，他曾问过水西谣，做这些无用的事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只是个傻子。
女孩却说：“活着的每一天，清晨醒来后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意义，他只是傻了，不是死了，你不觉得陪他玩也很有趣吗？”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没回答，只是沉默的陪着她做那些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事。
偶尔去一趟皇宫，他越发不耐烦看到那两个人，说不上为什么，看到就会有一种冲动，想脱离皇籍，离开这里，甚至是看到他们虚假的笑容，他会想......毁掉。
他不再叫林源师父，杀人的手法也越来越残暴，哪怕这几个人无论如何劝告，他都不予理会。
问多了，他就把刀扔过去，脖子也露出来，平静的看着他们，每每这个时候，他们全都闭嘴了。
又一日，他在街头看到了一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女子上树去摘风筝，那抹身影像是与记忆里那娇小的身影重叠，让他下意识停住脚步，神情陷入恍惚。
他已经半年多没想起水西谣了，没日没夜的训练做任务，他一刻没有停过。
那女子的身影，让他猝不及防再次想起了水西谣。
他们相识不过短短几年，回过头他才发现关于水西谣的一切，处处都是遗憾。
遗憾的是那天没有带她离开。
遗憾没能在她成婚后受委屈时，处理的更果断。
遗憾他不该亲自带她离开，才会被师父发现。
眼底灼热的感觉有些陌生，心头烦躁暴虐的情绪却十分熟悉，从水西谣死后，他总是这样。
吃什么药，开什么方子都没有用。
他知道，他真的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