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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密函放置在大理石桌中间,林默、徐渝、胡涂围坐,流露着焦虑。

密函来自西崇山集仙峰,上面的内容很简单:水龙宗近万修士逼近望海,首战极可能在盐池打响,数百名水龙宗中阶修士化装分别自各地登陆,请各伏魔小队注意防范。

末了,重点赞扬了一下林默上次给予的分析,肯定了他的做法。

宗门的赞扬激荡不起三人的兴趣,心情愈发沉重。

尤其是林默。

他们都在看着他,等他开口。

桌上的酒没有调动起小胖子喝的欲望,平时最喜欢的红烧蹄髈也未能勾起他肚子里的馋虫。

微风吹过窗格,满室花香,风光明媚,鸟语欢声的季节,本该是人们踏青外出游赏的大好时光。

战争来临,谁的心情都不会平静。

林默叹了口气,开口说道:“谁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还困在后方,接受这个任务,我比你们抵触更多。”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情绪,声音还是比平时激昂:“让你们尽快适应生死搏杀,才是宗门做出的最好决定,就目前的状况,把你们扔去前线,可以肯定,能有十之二成活下来,都属万幸。”

胡涂哼哼。

徐渝也翻了个白眼。

林默手掌轻轻拂过桌面,密函瞬间炭化,转眼又变成白灰,随风飘起。

“别以为这是危言耸听,事实如此,因此这次猎魔,与其说是历练,不如说是考验,所有领队长老都被宗门严格嘱咐过,非必要不得插手战斗。”

他看着两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徐渝道:“让我们提高感受战场?”

林默道:“如果你把这种小打小闹也称作战场,说明你根本没准备好,真正的战场上,你的危机预感,精准攻击这一套根本不管用,除非配合默契的小组,最有可能给你带来致命伤害的,往往不是你的对手,反而是你手忙脚乱的队友。”

徐渝不语。

胡涂抽了抽鼻子,“说得好像你经历过多少大战似的。”

林默摸了摸鼻尖,嘿嘿笑道:“确实没经历过多少,好歹在下界也闯过钜子谷,杀进过极渊,上林城给张家和后土宗围杀过,瀛台岛取回过父母遗骸,知道人在压力下有多容易犯错,也明白四面皆敌内心那种不可压抑的恐惧能让人失去多少战斗力。”

胡涂挠起了头发,不再反驳,从小到大,还从没见过林默这么认真对他说话。

徐渝也没见过,如此严肃不苟言笑的他。

“听你的,等入魔者出现,你最好不要插手,全部由我们自己解决。”

林默绷起的脸稍稍松弛,道:“不是完全不插手,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处置,万一入魔者不止情报上的四五个,而是十七八个呢!到时候也只能你们撤下,我来断后,不然真让你们送死去不成。”

空气涟漪泛起,林默抬手,一只纸鹤挟在中、食二指之间,不用打开,他用灵识读完了上面的内容,长身而起,剑匣背在身后,肃然道:“落霞山矿坑有异动。”

……

落霞山晶矿属安息国最大的灵晶开采场,又因矿场地处深山,四周几无人烟。

高空望去,满目苍翠中只有山谷中一片黄土白石,如同芥癣生长在植被茂盛的丛山幽谷间。

七八条人影迅速接近这片矿场,与笼罩在矿场上方的阵法结界来了个激烈碰撞。

轰然爆炸声中,结界上火光四起,涟漪阵阵,结界内天摇地动,如末日来临。

除了值守卫士,采矿人多数是普通劳工,一辈子哪见过如此阵仗,纷纷抱头四散,各自寻找安全藏身地点。

值守卫士来自安息国,也都是些半吊子炼气修士,他的头是唯一掌握阵枢的炼气八层,此时正站在矿场空地上,仰头望向天空,大声招呼道:“弟兄们休要惊慌,阵法乃少阳剑宗打造,就凭这些个小杂碎,冲不进来,你们赶紧去传送阵,开启阵法,白家人很快便会集结传送过来。”

手下人将信将疑,谁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就连正在摇晃不已的阵法结界,他们也只听说,从未见过真容,不过这种情况下,长官的命令总是能起到一定安慰作用,负责传送阵的几名卫兵赶紧往矿洞里跑,传送阵就在矿洞之中。

天幕上撞击仍在继续,不但没有衰减的趋势,反而越发密集,好像撞击结界的不只是人。

卫士头领眉头皱得更紧,取出一张符书,草草写下几笔,折成纸鸽便投入空中。

符鸽刚飞出结界,变成一团火光灰飞烟灭。

矿洞内有卫士跌跌撞撞冲出,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传送阵无法启动。”

“不可能。”

头领第一反应就是这些负责传送阵的卫士手忙脚乱,弄错了步骤。

传送阵同样是少阳剑宗画好图样,由国内筑基境仙师和白家仙人一同布置,每半年都会开启试用一次,以免事到临头出现差池,这才试用过多久,怎么可能无法启动。

“再试,多试几次,每个细节都不能有错。”卫士头领声音接近歇斯底里。

卫士道:“已经重复试了四次,确认无误,完全点不亮符胆。”

“有内奸,提前破坏了传送阵法。”

卫士头领嗓子开始颤抖,若非结界尚未攻破,此时他只怕已经吓瘫在地上。

修行者在普通国与国之间的冲突中,那是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存在,一旦到了修行者战争中,他们这种低阶修行者,简直就是蚂蚁和大象的区别。

结界外冲击阵幕的那些人,任何一个,杀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符书传递不出,传送阵无法开启。

一旦结界攻破!

他不敢想象会遭遇什么。

他也没想到,另一拨人已经在结界外集结,正观察着结界外进攻队伍的一举一动。

林默半蹲半跪在一块矗立山巅的岩石上,半开玩笑地说道:“咱们这组运气可真不算好,遇上了别人小股主力。”

他们与矿场有一定距离,身在高处,能看清整个战场全貌。

肉身冲击结界的七八名修士显然属于入魔修士,一个个宛若毫无灵智的符甲傀儡,全不在乎冲撞带来的肉身反噬,一次又一次,拉开距离,往结界阵幕上撞击,哪怕浑身浴血,毫不迟疑。

境界算不上多高,伪筑基中期,肉身爆发出的能量,非人所为。

然而就在不远处,山坡平地上,还聚集了三十余名修行者,从筑基中期到炼气六层都有,领头是一名长衫文士装扮中年人,形容儒雅清癯,手上拿着一只罗经盘,正指挥其他人利用器械,不断向阵幕抛射箭雨飞石。

“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开口的正是小白,来自白氏家族的弟子,满脸紧张中带着兴奋。

林默笑道:“你小子能打几个伪中期入魔修士,还不赶紧的,给白家传信,让他们带人过来。”

小白道:“矿山不都有传送阵,安息国的每座传送阵可都通往白家,还用得着我去传信。”

林默道:“废什么话,叫你传信就传信,我现在怀疑,指挥者属于祝由师一脉,绝天地通,那可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你看看,砸了这么久,矿山内毫无异常气机波动,说明传送阵根本没开启。”

“徐渝,你传信给安息皇宫,让他们派兵赶紧分散严守其他两座矿山,用其他两座矿的传送阵将白家人尽快传送过来。”

胡涂道:“我们就这么干等?我看阵幕坚持不了多久。”

别人能看出,林默自然看得更清楚。

“还记得路上我教过你们的剑阵不,一会儿,我会尽快接近山顶那些人,争取出其不意杀死领头之人,你们的任务,就是去拦截入魔修士回援,不可硬拼,守好剑阵,延缓他们回援步伐就行,若剑阵守不住,或有人失去战斗力,那也别乱,且战且退,尽量远离我去那座山头。”

安排好细节,林默率先出发,身形宛若大雁展翅滑过长空,贴着树梢顶端蜻蜓点水,一掠而过,连树叶都没惊动一片。

胡涂也不示弱,圆滚滚的身躯疾速掠上树梢,没入密林,往指定地点跑去,身后跟着徐渝等十人,御剑响动太大,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靠近山坡,林默动作慢了下来,一来他需要等胡涂等人就位;二来山坡周围,指挥攻击矿场之人相当谨慎布有陷阱。

树林中,分布着比蜘蛛网还细,肉眼几不可见的游丝,坚韧而锋利,纵横交错,哪怕飞鸟一不小心撞上,也会瞬间身首异处。

林默不想惊动对方,未出剑斩断游丝,而是凭借敏锐目力,穿梭于细丝间,逐渐从背后接近。

单凭境界,他远高于山坡上任何一个。

但对方毕竟人多势众,手上有什么法宝未知,他也不是神缘秘境中那个近乎无敌的存在。

二十丈,十九丈,十八丈……距离渐近,林默全身肌肉、筋骨、真元调整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完美状态。

居中指挥的中年文士蓦然回首,目光如刀锋般扫向密林深处。

“敌袭——”

一声大喊,惊动山坡上三十余名修行者,霎时间,水、火、黑泥、山岳遮天蔽日,轰然砸向中年文士目光落点。

很显然这一行人经过长年磨合,一出手便是疾风骤雨,几近无漏的一轮法宝雨落。

十余丈外,泥浆翻涌,尖锐石笋铺天盖地,火鸟如凤盘旋其间,白水绕石宛然匹练。

须臾,原本林木茂密,翠绿如画的半坡变成一座新垒土坡,水流环绕,土坡由内至外喷吐着烈焰。

就算来的人是筑基中期,此时怕也只剩半条命。

中年文士相当满意手下人配合的默契,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何况手下这帮人,何止千日,那是十年磨一剑,应对的正是白家随时可能出现救援的筑基中期强者。

至于少阳剑宗神游期怎么对付?

那种伤脑筋的问题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即使他知道少阳剑宗派来西境的是那位近期名声大噪的年轻长老,若他们留在羌阳不挪窝,根本就不会有这场袭击,而是转头蛰伏,随时袭击日后往前线运送的灵晶物资。

好就好在他们对少阳追杀入魔修士的路数研究太透彻,事先便用几场血案,吸引开了少阳那支队伍,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广阳还是平吴,离这儿上万里呢!没了传送阵借力,哪怕神游期想赶回来也得一两天吧!

他笃定来人极可能是白家预防万一留在矿场镇守的某位筑基中期族老。

办事向来小心的他,还是祭出三支令旗,迎风招展,正拼命撞击结界的八名入魔修士蓦然回头,拉出八道血色残影,冲向山坡。

反正矿山传送阵已不可用,符书也无法离开他打造的隔离结界,多耽搁点工夫,确认来人死没死很值得。

十余道剑光冲天而起,剑影纠缠,峡谷间巨大银色莲花绽放。

八名入魔修士仅仅冲在最前面的一人堪堪冲过银莲笼罩,头也不回疾风般冲向山坡,而身后同伴,深陷纵横剑光,血肉横飞,犹凭借一身强悍自愈肉体,挥舞手中法器,对抗着来自树林中凌厉剑气。

中年文士一愣神,似乎感觉到什么不对,尚未来得及细想,周围景象斗转星移,毫无联兆地被拖进了一处陌生天地。

身边所有人都失去了踪影。

天地阵法。

掌中罗经盘高速旋转,转动太快,以至于银质盘面震动不休,嗡嗡作响。

布阵解阵,没人比他们更强。

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用无数场血腥残酷的战斗,来证实过的真理。

祝由师向来被正统世俗朝廷和道门视为异端,却如同倔强的小草,种子随风飘落,随时生根发芽,数千上万年,从未消失中断。

在他们眼中,这方世界永远由先天真神统治,而只有他们,才能真正沟连达神,替天行道,所谓道门不过强命其名,鸠占鹊巢的无耻窃贼,席地幕天,蒙蔽世人双目罢了。

中年人低语喃喃,群山回响。

山脉易形,河川改道。

祝由师之咒,竟然影响一方天地稳定。

林默本意是圈离为首之人,出其不意将其斩杀,骤然发现此人竟有驱使他从未真正参透规律的怪符之力,杀心顿减,索性直接脱离剑匣自行布置的天地阵图,转而杀向只身冲出包围圈的入魔者。

入魔者再强悍,也只是伪筑基中期,肉体愈合力,不过假他人血肉精血融炼成丹,搁置体内,不断快速补充气血,让人生出怎么也杀不死的错觉。

一对一面对真正神游期强者,哪有反抗机会。

闪身出阵图天地,他身形便出现在入魔者身后,一剑捅了个透心凉,将其身躯挑起,足尖支地半转,正好挡住侧面砸来的一记术法。

入魔者尸身在剑锋上爆开,血肉雨落。

林默冲施法那人微微一笑:“水龙宗的朋友,可还记得我柳薰。”

那人蓦然一怔,原来此时他所见之脸,正是本宗天骄柳薰那张几近无瑕的俊秀脸庞。

然后他人头就飞了起来,半空中眼睛还瞪得滚圆,死难瞑目。

剑光或直或弧,穿梭游走,方圆数丈内又有数名跑得稍慢的或给一剑洞穿身体,或被斩断躯干。

剩下的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拿出十二分吃奶的力气,祭出平生最得意的保命法器,四散奔逃。

整个过程俄顷之间。

中年祝由师正好一头冲出剑匣阵图,撞进林默怀中,给他一掌呼上额头,生生砸进坚硬的岩石中。

“我问,你答,错一句,就抽你魂点天灯。”

由于身体嵌进岩石,额头上还压着一只堪比锋厉剑锋的手掌,中年人只能象征性点头。

祝由师擅长阵术、咒术,精通请神降真,给他们事先有所准备,请神降真近身搏杀也不是问题,可问题在于,林默不可能给他这种机会。

一身凌厉剑意如同钉笼从外至内束缚住此人的经络窍腑,哪还有他施展秘术的机会。

林默回头看了眼远处纵横剑光,很满意那伙人对剑阵的统一贯彻,问道:“可认识这幅符图?”

他将一幅从矩子谷卷册中看来的符纹图案直接在对方识海中勾画出来。

中年人嗯嗯应声,冲口而出:“下界,钜子谷符图。”

林默皱紧了眉。

中年人道:“钜子谷拥有上古残余阵图,来历不可考,与本门天书符图近似同源,本门与后土宗合作,获取下界钜子谷残图也是条件之一。”

林默又勾勒出部分符纹。

“从未见过,依稀感觉包含山水符意。”

中年人很诚实,关键是林默给予的杀意够足。

生老病死,天道轮回,说不怕死的,也是在天道中无奈自我安慰罢了,修行之人更是如此,逆天行事,窃天命为己寿,何尝不是为争取长生的一种反抗和挣扎。

活得越长,见识越广,享受过人间无数极乐的人往往比普通人更贪恋浮华人生。

林默给出的这幅图正是来自背后那支剑匣一小部分。

自打取得神缘秘境第一件宝物起,他就开始留意上面极不规则,却又似绵转无限的纹饰,从神木槊到后来的水镜,每一件物品上都有这种古怪的线条,看似毫无关联,却又有着一种强烈的相似感,这些线条仿佛属于一个完整的整体,绵延流转,永无尽头,而钜子谷符纹则像是生生从这些线条上剪下来的某个部分,完全独立。

若非中年祝由师低语喃喃引发剑匣阵图共鸣,他只会感觉相似,而无法将其完全联系在一起。

“你叫什么?”

中年人怔了怔,“道号幽长。”

林默笑了笑,“西乾如你一般潜伏者有多少?”

幽长摇头。

“嗯,那可以死了。”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剑已经刺进喉咙。

就在祝由师断气那一刻,远处战场骤然剧变……

————

上百艘战船逼近盐池郡港口海岸,最大的十余艘龙舟战船高悬在天,数十艘中型战船扯满风帆,破海而行,无数碧蓝海水凝成的蛟龙,自海面腾空而起,直扑盐池郡城临海码头。

空中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气幕,仿佛一个水泡将港口隔离在内。

水龙猛烈撞击,随即散成水花,大部分却未坠回大海,而是化作雾气升上天空。

气幕震荡,不停摇晃。

空中观战的水龙宗诸老笑眯眯地看着远处发生的一切,不慌不忙,大战毕竟刚刚拉开序幕,第一波攻击纯属相互实力试探。

也有性急的长老骂骂咧咧:“奶奶个熊样,龙舟随便吐几颗冰弹下去就能砸穿,费这劲干嘛!不瞎几把耽误工夫。”

郭鹤年大笑:“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奚长老确定自己那玩意儿还能用?”

众人一阵起哄。

奚长老根本不在乎,嘴巴一咧,“不信,我去凿个洞给你瞧瞧?”

郭鹤年笑得更欢,摆手道:“你老奚那玩意我可不想看,看了怕眼睛长挑针,什么药都点不好。”

奚长老哼哼有声,“这叫宝刀不老,雄风犹在。”

邵煜子就站在郭鹤年身后,咬牙小声道:“不知道那小子会不会来盐池前线,若来,老子第一个拿他开刀。”

郭鹤年微笑道:“别想了,刚接到最新密报,姓林的带队正忙着扫清西乾西境入魔者,短时间来不了北线。何况——”

他顿了顿望着盐池城头飘扬的阵法彩旗,徐徐道:“少阳不会傻到拿自家最精贵的后生,来第一场凶险的战役填尸。三层阵幕攻破后,能让邵大先生过过杀瘾的恐怕只有一些从各地征召来的野修小山头修士,少阳人绝不会在对我们有天时地利的海边与本宗决战。”

宗主朱清耀颔首道:“仙鸣大长老永远那么睿智、清醒,本宗与少阳十几年前的旧账,只怕得等到挺进西乾腹地,方能得到彻底清算。”

郭鹤年呵呵:“过奖,过奖,说到睿智清醒,谁还比得过玄冰宗主。”

两人相互吹捧,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哪有半点外间传闻的谁都看不惯谁,针尖对麦芒,内斗不合的迹象。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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