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城青山疗养院藏在一片青松掩映的林园深处,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清香,
四下静得能听见风拂过松针的轻响,抬眼望去,满眼都是沁人心脾的绿。
邓州毅将车稳稳停在疗养院门口,余倩倩望着门两侧修剪得宜的绿植,
新绿葱郁,衬得那栋米色主楼愈发大气雅致,不由多看了两眼。
“到了,下车吧。”邓州毅的声音温和。
余倩倩轻轻点头,推开车门。
邓州毅绕到后座,拎出一束饱满的向日葵,花瓣金黄得像淌着阳光,
又取了些水果和日用品,才和她一同往里走。
二人径直来到主任办公室,刚进门,就听见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正对一对夫妻说:
“你们父亲的身体……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老人近来总在梦里唤一个名字,你们多陪陪他吧。”
男人红着眼圈点头:“谢谢张主任,我们这就进去看他。”
夫妻俩起身离开,张主任抬眼看见邓州毅二人,问道:“二位是?”
“我是邓金花的外甥,今天来看看她,不知她近来精神如何?”邓州毅走近办公桌,语气带着几分关切。
张主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
一天到晚唠唠叨叨的,骂累了就睡,睡醒了要么发呆,
要么就默默掉眼泪,问她什么也不肯说,就只是摇头。”
邓州毅脸上掠过一丝无奈:“辛苦张主任了,我们去看看她。”
“好,慢走。”张主任送到门口便停了步。
穿过前厅,后面竟是一片像公园似的园区。
老人们三三两两地聚着,有的坐在长椅上听戏匣子,有的围着石桌下棋,消磨着慢悠悠的时光。
余倩倩看着这平和的景象,轻声赞道:“这里环境真不错,外婆在这里,一年得不少费用吧?”
“日常一年开销差不多二十几万。”邓州毅转头看她,笑意温和。
“二十几万……”余倩倩喃喃道,脸上掠过一丝惭愧,缓缓低下了头。
邓州毅察觉到她的落寞,轻声问:“怎么了?”
余倩倩抬眼看向他,语气里带着点羡慕,又有点酸涩:
“还好邓阿姨有你这么优秀的儿子。我爸妈那边,我不在身边,他们还得早出晚归去镇上的工厂做工。
我每个月寄回去的钱,他们总舍不得花,全给我存着。
我妈总说,以后我嫁人了,那就是我的底气。”
邓州毅伸手轻轻拂了拂她的发,眼底笑意渐深:
“嫁给我,我就是你的底气。做你的山,你的避风港,
所有事都不用你操心,我只要你每天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四目相对,余倩倩的脸颊微微发烫,心里却暖融融的,两人相视一笑,先前的些许怅然都散了。
正走着,邓州毅的脚步忽然顿住。余倩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石桌前坐着一个憔悴的身影,
目光呆滞地望着花丛里一对缠绵飞绕的蝴蝶,翅尖沾着粉,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那就是外婆吗?”余倩倩的声音放得极轻。
“嗯。”邓州毅应了一声,脚步放轻,缓缓走近。
老人穿着一件碎花衬衫,外面套了件深色马甲,眉眼间竟与邓敏有几分相似,
只是那双眼眸里积满了沧桑,像蒙尘的旧玻璃,透着一股让人心头发酸的破败感。
风吹过,她额前的碎发轻轻颤动,却始终没动一下,仿佛连同灵魂都被那对蝴蝶牵走了似的。
余倩倩在邓金花身边轻轻坐下,声音柔得像羽毛:“老人家,您在看什么呢?”
邓金花没动,眼神依旧焦着在远处的花丛,沙哑的声音像是从旧时光里飘来:
“东头村边田里的黄花开了。”眼角忽然漾开一抹浅浅的笑,带着点少女般的羞涩,
“你瞧,风一吹,那黄灿灿的花海荡起层层涟漪,是不是特别漂亮?”
余倩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小片杂花,哪有什么黄花地,却还是温声附和:“是呢,真的很美。”
邓州毅站在一旁,也顺着外婆的视线望去,眼底掠过一丝怅然,静静听着她往下说。
邓金花自顾自地笑起来,像是沉浸在回忆里,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难得有了几分平静:
“杭铁生约我在黄花地里见面,他从省城回来,给我带了糖果,
还有一种叫‘巧克力’的东西,说城里人表达心意,都送这个。”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甜蜜的遗憾,“他说本想带玫瑰花给我的,
又怕路途遥远,回到村里就谢了,不吉利。还是咱村儿东头的黄花实在,花期长,看着也热闹。”
邓州毅把水果篮子放在旁边的石凳上,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忽然,一滴浑浊的泪从邓金花眼角滑落,砸在衣襟上。
“天有不测风云啊……”她的声音发颤,“我爹娘在地里忙活,
突然来了暴风雨,他俩扛着锄头往家跑,路上遇到山体滑坡……就那么活生生被埋了……”
邓州毅连忙放下手里的向日葵,伸手轻轻搂住外婆的肩膀,掌心的温度试图给她一点支撑。
邓金花却像没察觉似的,依旧陷在自己的过往里,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许是方才那对缠绵的蝴蝶,勾连起了这些深埋的旧梦。
余倩倩慌忙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去眼泪,轻声哄着:“老人家,不哭了,都过去了……”
邓金花摇摇头,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杭铁生帮我料理了爹娘的后事,带我去了大城市。
他说,等过三年,就给我举办个盛大的婚礼。可是……”
她哽咽着,嘴唇颤抖,“好景不长啊。我怀了孩子,生了个漂亮的女儿。
可从那以后,杭铁生就经常夜不归宿,还总跟我要钱。
问他干什么用,他就敷衍,说回头还你。我们开始吵架,我怕吓着孩子,只能忍着……”
“有一天,一个打扮光鲜的女人找到家里,指着我的鼻子说,让我离杭铁生远点,她才是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不信,她就掏出结婚证给我看,笑着说我只是个能生孩子的工具,没资格跟她争。
她说,识相点就滚回乡下去,破坏别人婚姻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不然就送我去坐牢。”
“我气疯了,冲她喊:‘你算什么东西!杭铁生没说过,我不会信你的鬼话!’”
邓金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当年的愤怒,“她就喊了一声‘带他进来’,杭铁生就被人推了进来。
他看着我,支支吾吾地说:‘金花,我早就结婚了……只是她不能生,才……才找的你……’”
“我瞪着他,问‘你要干什么’,死死抱着怀里的孩子。
可他和那个大汉一起上来,抢走了我的女儿,跟着那个女人走了……”
她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像被抽走了力气,“房东来要房租,我没钱,被赶了出去。
流浪了几天,在一家鸡丝煲饭店门口饿晕了,老板心善,收留了我,我就跟着学做鸡丝煲饭……”
“过了半年,那个女人又找到我,把孩子扔给我,
说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她不要了,还给我这个亲妈。
我抱着孩子,一边打工一边养她。
饭店老板人好,带我和孩子去医院重新做了检查,
医生说孩子孕期脏器没长好,随着时间慢慢长大,就会长齐……我想着,熬吧,等孩子长大了就好了……”
“可谁知道,有一天店里来了几个地痞流氓,吃饭不给钱,还对我动手动脚。
老板过来劝阻,被一个人一脚踹倒,头磕在桌角上,当场就没气了……”
邓金花的声音彻底哑了,泪水汹涌,“老板娘知道后,
把所有气都撒在我身上,对我又打又骂……我没办法,只能抱着孩子,再次离开了……”
她瘫靠在邓州毅的怀里,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打蔫的草,嘴里还在喃喃着“小敏,我的小敏。”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明明是暖的,却照不散那满身的寒意与悲凉。
邓州毅紧紧搂着她的肩膀,眼眶泛红,余倩倩站在一旁,早已红了眼眶,悄悄别过脸抹眼泪。
邓金花许是哭累了,眼泪渐渐止住,呼吸也变得绵长,竟就那么靠在邓州毅怀里睡着了。
邓州毅放轻动作,弯腰将她轻轻抱起,动作稳而轻柔。
恰在这时,专属伺候邓金花的护工快步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慌张和歉意,搓着手道:
“对不起邓先生,我……我不小心吃坏了肚子,上了趟厕所,没看好老太太,她没出什么事吧?”
邓州毅的语气带着几分寒意:“去找医生过来。”
护工浑身一颤,连忙应道:“是,邓先生,我这就去!”
余倩倩拎起果篮,抱着那束向日葵,快步跟上邓州毅的脚步。
邓州毅抱着外婆回到她的住处——一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单人房。
余倩倩把花和水果放在靠窗的茶几上,转身轻轻掀开床被,
邓州毅小心地将邓金花放进被窝里,掖好被角。
没过多久,医生和护工便脚步匆匆地进了门。
王医生先是看了看床上的邓金花,转头问邓州毅:“刚才老太太是情绪激动了吗?”
邓州毅点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王医生,
她刚才突然说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您看,她有恢复意识的可能吗?”
王医生上前,仔细检查了老太太的瞳孔,又轻轻试了试她的脉搏,沉吟片刻道:
“老太太应该是被某些场景勾起了深层记忆,但从目前的状态看,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的迹象。
不过这也是个信号,我们会密切观察她的情况,有任何变化,一定第一时间跟您联系。”
“好,麻烦您了。”邓州毅应道。
医生离开后,护工连忙去卫生间打了盆温水,拧干毛巾,
小心翼翼地给老太太擦拭脸上的泪痕和眼角的湿润,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她的梦。
邓州毅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递给护工,语气温和了些:
“外婆就拜托你多费心,这些钱你拿着。有任何情况,立刻给我打电话。”
护工连忙摆手推辞:“邓先生,您已经给过我不少了,这钱我不能再收。
老太太我肯定会用心照顾的,今天真是意外,以后绝不会了。”
邓州毅没再坚持,只是道:“好了,你收拾吧。”
说罢,牵起余倩倩的手,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