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街巷,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昔日熙攘的街道,如今死寂而污秽。
整个都停摆了。
排水沟早已堵塞,污水横流,混合着垃圾和隐约的尸臭。
沿街的町屋大多门窗破碎,被搜刮过无数次,如同张着黑口的骷髅。
偶尔有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的平民踉跄走过,像游魂般在废墟间寻觅着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树皮、草根,甚至是泥土……
他们不是不想离开。
可武士老爷们却不允许他们离开。
在一处坍塌了半边的长屋角落,几个衣衫褴褛的浪人围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火上架着一个破瓦罐,里面煮着一只手臂。
“听说了吗?……石田大人,还是不肯降……”一个浪人声音沙哑,眼神空洞。
“不肯降?他倒是能吃饱!”另一个脸上带疤的浪人猛地啐了一口,尽管嘴里干得几乎没有唾液:“他和他那些旗本老爷们,难道会跟我们一样吃这些东西,老子以前还给细川家扛过枪,现在倒好,连条野狗都不如!”
“小声点!”第三个年纪稍长的浪人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别被巡查的武士听见……”
“听见?听见又怎样!”刀疤脸猛地提高音量,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城都快破了!明军说了,只杀石田那些大人物!我们这些贱命,投降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再守下去,大家一起饿死在这里吗?!”
他的话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低低的抱怨和诅咒声在人群中蔓延。
求生的本能,正在迅速压过对武士老爷们那套“忠义玉碎”说辞的恐惧。
与此同时,在一条更加阴暗的小巷里,一场残酷的争夺正在上演。
“给我!那是我找到的!”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死死抱着怀里半块发霉的米饼,眼睛瞪得溜圆。
“放屁!明明是我先看到的!”另一个同样瘦弱的男人扑上来抢夺,两人立刻扭打在一起,如同争夺腐肉的饿犬,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旁边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有气无力地哀求着:“别打了……求求你们,给孩子留一口……”
但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很快被厮打声淹没。
突然,“噗”的一声轻响,抢夺中,那块霉米饼掉进了旁边污浊的水洼里。
两个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像疯了一样扑向水洼,不顾一切地捞起那沾满污泥的饼块,拼命往嘴里塞,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旁边的妇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怀中的婴儿哭声也越来越微弱。
低级武士的营区,气氛同样压抑。
他们比平民稍好一些,至少还能分到一点点掺杂了大量麸皮和杂豆的“兵粮丸”,但这也仅能吊着命而已。
铠甲变得松垮,武器也因缺乏维护而显得暗淡。
“上面的命令,让我们去镇压三之丸那边的骚乱……”一个年轻的武士低声对同伴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茫然:“又是镇压……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几次了?”
“镇压?拿什么镇压?”他的同伴,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武士,苦笑着拍了拍自己饿得瘪瘪的肚子:“我们连刀都快举不起来了,去镇压那些同样饿疯了的人?石田大人……他真的以为靠‘忠义’两个字就能当饭吃吗?”
“可是,我们是武士……”
“武士?”中年武士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和愤懑:“武士也要吃饭!也要活命!看看那些公卿,看看石田大人的旗本,他们或许还能分到一点像样的粮食,我们呢?我们就是炮灰,用来填明军炮火的炮灰……”
类似的对话,在底层武士中悄悄流传。
忠诚的壁垒,在饥饿和绝望的侵蚀下,正悄然出现裂痕。
四月十八,明军的新一轮心理攻势开始了。
这一次,不仅仅是射入劝降书。
一些小巧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被明军的轻型抛石机投入城内。
饥渴的市民和足轻捡到后,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是一块块烤得焦黄、散发着诱人麦香的面饼,甚至还有一些腌制过的肉干!
附带的纸条上写着简短的语句:“降者,可得饱食。大明王师,言出必践。”
这简单的行动,比千言万语的劝降书更具冲击力。当
实实在在的食物出现在几乎饿疯的人们面前时,所有的道德、忠诚、恐惧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抢夺这些空投食物的骚乱,在城内多处爆发,甚至演变成了小规模的械斗。
维持秩序的武士队伍,也出现了迟疑和混乱,有些部队甚至也参与到了抢夺食物的序列内。
四月二十,夜。
压抑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这一次,不再是未遂的兵变,而是大规模的、失控的内乱。
饥饿的浪人、足轻,乃至一部分低级武士,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向了城内仅存的几处被认为可能还有存粮的地方。
某些公卿的府邸、寺庙的仓房,甚至包括皇居外围的一些仓库……
“粮食!我们要粮食!”
“打开仓库!不然烧了这里!”
“石田三成滚出来!”
疯狂的呐喊声、打砸声、哭喊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京都的夜空下交织。
石田三成派去弹压的旗本武士,面对潮水般汹涌、且数量远超他们的人潮,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刀剑砍翻了几个人,但更多的人红着眼睛冲上来,用石头、木棍,甚至用牙齿进行反击。秩序,彻底崩坏了。
石田三成在皇居的天守阁上,望着城中多处燃起的火光,听着那震天的喧嚣,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不是结束于明军的炮火,而是结束于自己内部的瓦解和背叛。
他缓缓拔出短刀,冰冷的刀身映照出他苍白而扭曲的脸。
石田三成苦笑一声。
“丰臣殿下,你的亡魂看到了吗?”
“日本国……”
“要亡了……”
说完之后,短刀刺进了体内……
城外,明军大营似乎也察觉到了城内的巨变,隐约传来了更加密集的战鼓声,仿佛在为这座垂死的古城敲响最后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