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那句“南洋府”说出口,暖室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李太后脸上的温和神情瞬间冻结,她像是没听清,又像是难以置信,微微向前倾身,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尖锐:“陛下……你方才说,何处?”
“南洋府。”
朱翊钧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迎着李太后陡然变得锐利的目光,补充道,“我大明新辟的海外疆土,海路需月余。”
“海路……月余……”
李太后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脸色一点点沉下来,最终化为一片铁青。
“朱翊钧!”
“你……你真是好大的胆魄!”
“好硬的肝肠!”
“我大明列祖列宗在上,何曾有过皇子泛舟出海,就藩于万里烟瘴之地的规矩……”
“你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为了你那开疆拓土的虚名,连亲生骨肉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你是不是非要做那千古一帝,才觉得对得起你朱家的江山社稷。”
李太后的质问如同冰雹,砸得朱翊钧眉头紧锁。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保持冷静:“母后息怒。此事……并非儿臣一意孤行。朕也在昨日问了常洛,他自己也……”
“你住口!”
李太后厉声打断他,根本不信这套说辞,她手指着朱翊钧,眼圈泛红,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失望。
“你自己铁石心肠,还要把罪名安在我孙儿头上?定是你逼他的!定是你拿君臣大义、拿父皇威权逼迫于他!”
“他那个性子,怎会自己愿意去那等绝域……你休要诓骗哀家!”
“朕没有逼他!”朱翊钧也被母亲的固执激起了火气,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但朕,却逼过他……”
“我不信!”李太后斩钉截铁,她猛地转向静室门口,对着外面高声喊道:“来人!来人!”
一名在门外候命的老太监连滚爬爬地进来,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太……太后娘娘……”
李太后看也不看朱翊钧瞬间沉下的脸色,径直下令:“去!立刻去康王府,把康王给哀家叫来!”
“立刻!马上!哀家要亲口问他!”
老太监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抬头看向皇帝。
朱翊钧面色阴沉,与母亲对视片刻,终究是挥了挥手,沉声道:“去吧,依太后懿旨。”
老太监如蒙大赦,连磕了几个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飞快地赶往康王府。
殿内再次剩下母子二人,气氛却比刚才更加凝滞。
李太后重新坐回蒲团,闭目不语,手中念珠拨得飞快,显然心绪极不平静。
朱翊钧也沉默地坐在一旁。
母子二人就这样僵持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对抗。
约莫半个时辰后,殿外传来通报声,康王朱常洛到了。
朱常洛显然来得匆忙,亲王常服穿戴得倒是齐整,但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脸色因快步行走而有些泛红。
他踏入静室,立刻感受到那几乎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目光快速扫过面色铁青的祖母和神情复杂的父皇,他心头一紧,连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跪倒在地:“孙儿给皇祖母请安!儿臣参见父皇!”
李太后缓缓睁开眼,目光如炬般落在朱常洛身上:“常洛,你起来,到皇祖母身边来。”
朱常洛依言起身,走到李太后身旁,垂手恭立。
李太后拉住他的手,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仿佛要从中找出被胁迫的痕迹,语气放柔了些,却带着强烈的引导性:“常洛,你父皇跟我说,你自愿要去那什么……南洋府就藩?”
皇奶奶身边的太监,这么着急忙慌的去找自己,实际上,来的时候,朱常洛都已经猜的差不多了。
“是,皇奶奶,孙儿是自愿去南洋府就藩的,父皇也说过,只要去了海外,就不用遵从宗藩条例,孙儿的儿子,孙子都能世代承袭爵位……”
朱翊钧听到朱常洛的话后,稍稍愣神,他抬起头看向了自己的大儿子。
这句话,他没有说过。
“你跟皇祖母说实话,是不是你父皇逼迫你的,你不用怕,今日有皇祖母在这里,定能为你做主……”
她说这话时,意有所指地瞥了朱翊钧一眼。
朱翊钧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
朱常洛感受到祖母手中传来的力度和话语中的维护,心中五味杂陈。他抬眼看了看沉默的父皇,又看向满眼关切和笃定、认定他是被逼迫的祖母,深吸了一口气,挣脱了李太后的手,后退一步,再次郑重地跪了下来。
这一次,他挺直了脊梁,目光清澈而坚定,迎上李太后瞬间错愕的眼神,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地说道:“皇祖母明鉴!父皇所言,句句属实。前往南洋府就藩,确是孙儿……心甘情愿,无人逼迫!”
“你……”李太后愣住了,似乎没料朱常洛会说的这般坚定。
“父皇从未以此事威胁过孙儿。相反,前几日儿臣病重时,父皇已决定取消南洋之议,是为儿臣择近地安置。是孙儿……是孙儿自己,主动向父皇请命,愿往南洋!”
他顿了顿,看着祖母眼中那难以置信的神色,继续恳切地说道:“皇祖母,孙儿知道您心疼孙儿,怕孙儿受苦,怕孙儿遭遇不测。孙儿……孙儿之前也怕,很怕。但病了这一场,孙儿想明白了许多事。”
“孙儿是大明皇子,是父皇的长子!如今国有新土,远在海外,正需宗室坐镇,以安人心,以定疆域!”
“此乃孙儿之责,亦是孙儿之愿!”
“孙儿不愿终生碌碌,孙儿想去那片新的天地,凭自己的努力,为大明,也为自己,开创一番基业!求皇祖母……成全孙儿之志!”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在寂静的静室内回荡。
李太后呆呆地看着跪在面前,眼神炽热而坚定,与记忆中那个敏感怯懦的孙儿判若两人的朱常洛,所有的质疑、所有的愤怒,仿佛都被这番肺腑之言击得粉碎。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看朱常洛,又看看一旁沉默不语、眼神复杂的朱翊钧,终于明白,这一切,或许真的不是皇帝的逼迫,而是这个孙儿自己选择的路……
良久,李太后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靠回软垫上,她不再看朱翊钧,也不再试图劝阻朱常洛,只是望着窗外,眼神空洞,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不舍。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朱常洛的头顶,就像他小时候那样,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绝望的哽咽,喃喃道:“痴儿啊……我的痴儿……”
“你这一去……山高水远,波涛险恶……”
“祖母……祖母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呀……”
朱翊钧听着这句话,闭上了眼睛,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