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胡同的傍晚,总比其他地方来得早些。
巷子两旁的槐树把天空割成细碎的蓝,斜阳从屋檐间漏下来,在青石板路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空气里混杂着煤球炉子的烟火气、谁家炖肉的香气,还有胡同口那间早餐铺子飘来的、经久不散的油香。
李大娘的早餐铺子就在胡同口最显眼的位置。
说是铺子,其实不过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临街小屋,外墙的灰砖被岁月磨得发亮,木门上的红漆斑斑驳驳。
门口支着个油布棚子,四根竹竿撑着,棚布洗得发白,边角还打着补丁。
棚子下摆着三张矮桌,几条长凳,桌面上油光锃亮,那是长年累月被碗底磨出的痕迹。
虽然已经傍晚,早市早已散了,但铺子里的炉子还温着。铁皮炉膛里埋着几块将熄未熄的煤球,炉子上坐着一口大铝锅,锅盖边缘冒着细细的白汽——那是李大娘特意留着的豆浆,总有些晚归的工人或者贪嘴的孩子会来买上一碗。
更诱人的是挂在棚子横梁上竹篮里的油条。
那是早上炸的,此刻已经凉了,但那股子面香混合着菜籽油的香气,依旧固执地弥漫在空气里,勾得路过的人肚子咕咕叫。
李大娘正在里屋揉面。
明天早上的面得今晚发上,这是她的规矩。
五十出头的女人,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紧的发髻。
脸庞圆润,眼角有着深深的鱼尾纹,那是常年微笑留下的印记。
她穿着件藏蓝色的确良衬衫,外面套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围裙上还沾着些面粉。
揉面的木案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伴着胡同里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声、邻居的招呼声、孩子的嬉闹声,构成黑熊胡同最寻常的黄昏交响。
就在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大娘手上的动作没停,耳朵却竖了起来。
这脚步声她熟悉——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是王磊那孩子。
果然,片刻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铺子门口。
王磊今年二十四岁,身高足有一米八五,肩膀宽阔,背脊挺直。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工装,袖口磨起了毛边,裤子膝盖处打着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贴着头皮,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棱角分明的脸庞。
浓眉,眼睛不大但很有神,鼻梁高挺,嘴唇紧抿着,给人一种坚毅又沉默的印象。
他手里提着个布袋子,袋口露出几颗土豆和一把青菜——那是他今天在码头上卸完货后,用刚结的工钱买的。
“大娘。”王磊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是白天喊号子喊的。
李大娘这才停下手里的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里屋走出来:“王磊来了?今天下工早啊。”
“嗯。”王磊把布袋子放在一张矮桌上,目光下意识地往铺子后面瞥。
李大娘会意,朝里屋喊了一声:“小曦,你哥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影就像只受惊的小鹿,从里屋的门帘后探出头来。
那是王曦,王磊的妹妹,今年六岁。
女孩瘦小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身高只到王磊的大腿根,细细的脖颈仿佛一折就断。
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裙子明显大了,下摆几乎拖到脚踝,肩线滑到胳膊上,是用她母亲旧衣服改的。
头发枯黄,扎成两个小揪揪,用红色的毛线绳绑着——那是李大娘给的。
但她的眼睛极大,几乎占去了小脸的三分之一。
眼睫毛又长又密,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眶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此刻,那双大眼睛正怯生生地望着门口的王磊,里面盛满了依赖、欢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那是失去父母后,孩子对世界本能的不安。
“哥哥!”脆生生的童音响起。
王曦终于从门帘后完全钻出来,小跑着扑向王磊。
她的步子有些踉跄,左脚微微有点跛——那是两年前冬天,为了捡煤渣摔进沟里落下的毛病。
王磊蹲下身,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妹妹。
女孩很轻,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团棉花。
他粗糙的大手抚过妹妹枯黄的头发,声音放得极柔:“今天乖不乖?帮大娘干活了没有?”
“乖!”王曦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襟,“我帮大娘剥了一盆毛豆,还擦了桌子,扫了地。”
“真能干。”王磊眼里有笑意,但深处藏着心疼。
六岁的孩子,本该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却已经懂得用劳动来换取一口饭吃。
他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是用油纸包着的,打开,里面是几块芝麻糖——那是码头边小贩卖的,五分钱一块,他买了三块。
“给。”王磊把糖塞到妹妹手里。
王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但她没有立刻吃,而是先拿起一块,踮起脚往王磊嘴边送:“哥哥先吃。”
“哥哥不吃,你吃。”王磊别过头。
“哥哥不吃,小曦也不吃。”女孩很固执,小手举得高高的。
王磊没办法,只好张开嘴,让妹妹把糖塞进去。
芝麻的香气在口腔里化开,甜得有些发腻,但他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自从父母相继病逝,他因伤退伍,他和妹妹相依为命。
他遇到严二之前在码头扛包,一天挣一块五毛钱,除去房租和买粮,所剩无几。
妹妹白天就托付给李大娘——母亲生前的旧友,他付不起工钱,妹妹就帮忙干些零活,李大娘管孩子一日两餐。
日子艰难,但妹妹是他唯一的支撑。
王曦这才心满意足地剥开一块糖,小心翼翼地含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蔓延开,她幸福得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轻轻颤动。
王曦吃完糖才看到哥哥身后的那个身影。
是个年轻姑娘,约莫二十出头,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她穿着件白底蓝碎花的的确良衬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纤细的手腕。
下面是条深蓝色的裤子,裤腿笔直,脚上一双黑色布鞋,鞋面一尘不染。
姑娘长得极好。
皮肤白皙,不是那种病态的白,而是透着健康红润的莹白。
眉毛细长,眼睛大而亮,像两汪清泉,眼尾微微上挑,不笑时透着几分清冷,一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又甜得让人心头发软。
鼻梁秀挺,嘴唇是天然的嫣红色,不点而朱。
她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既有着这个年纪姑娘该有的青春灵动,又隐隐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从容。
那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男人,三十五六岁模样,中等身材,相貌普通,但眼神锐利,走路时腰背挺直,步伐稳健,一看就是行伍出身。
这是严二,苏思思最近招揽的人手之一。
“苏同志。”王磊站起身,下意识地把妹妹往身后挡了挡——不是不信任,而是一种保护的本能。
苏思思的目光落在王曦身上,眼神柔软了些许。
她走到王磊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王曦齐平。
“你就是王磊的妹妹小曦?”苏思思的声音很轻柔,和她平时说话时那种干脆利落的语调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