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京师的雨水渐渐多了起来,除却挑着扁担沿街叫卖的行商走卒之外,青石砖板的街道上几乎不见行人。
不过在宣武门以东的坊市中,却是另一番情形,茶楼酒肆无论形制规格,尽皆人满为患,唾沫横飞的说书先生们正在慷慨激昂,而其面前的宾客不仅有那出手阔绰的富绅豪商,还有穿着儒袍的书生士子。
近前仔细倾听,这些说书先生所阐述的内容很是\"天花乱坠\",不仅有当下最为热切的辽镇战事,还有那远在鸭绿江对岸的朝鲜,偶尔有那涉猎极广之人,还能够对海外的红夷人夸夸其谈,惹得听众们连连喝彩,大呼过瘾。
而这些说书先生们之所以能够挥斥方遒,实在是因为这京师自打进了四月之后,热闹便是络绎不绝。
首先便是市井百姓最为关心的辽东封赏,总督辽东军政大权的熊经略被天子亲自下旨嘉奖,封其家中女眷诰命,赏赐金银无数,还赐其长子锦衣卫千户世职。
最重要的是,据从宫中传出的流言蜚语,对熊廷弼寄予厚望的天子似是有意打破常规,对熊廷弼允以封爵之赏。
要知道,自打太祖朱元璋建国称帝以来,通过军功获取封爵的文官不过寥寥三人而已,故此天子的这个允诺可是\"含金量\"极高。
除此之外,在辽镇战事中大放异彩的诸多军将也受到了相对应的嘉奖,就连此前传闻中受到朝廷猜忌的广宁参将祖大寿也因无可挑剔的军功表现,被提拔为副总兵。
相比较这些位或多或少与天子均是有些关系的军将,此前因\"牛毛寨大捷\"风头一时无两的东江军主帅毛文龙倒是显得无人问津,前些时日其人或与建奴互通有无的言论也在悄无声息中消失。
至于天子自内帑拨银,命工部军器局尽快整饬蓟镇的消息就更加没什么人关注;倒是前两天自东南沿海传回的消息,惹得士林间议论不止,尤其是那郁郁不得志的\"东林党人\"更是振臂高呼,兴奋不已。
在辽镇建奴兴兵辽南之前,东南沿海地区传回噩耗,远道而来的红夷人不仅派兵封锁了漳州和泉州的船队,甚至还强行占据了觊觎许久的澎湖岛。
为了应付这些野心勃勃的红夷人,尽快收复失地,紫禁城中的天子经过一番廷议之后,最终决定起复前任内阁首辅叶向高,总督福建军政大权。
虽说此举相比较叶向高那曾经权倾朝野的身份,多多少少有些\"大材小用之嫌\",但这位在家赋闲多年的老臣仍是欣然赴任,并且取得了不小的成果。
一时间,朝中的御史言官们就好似嗅到了腥味的猫,纷纷上书中枢,请求天子\"知人善用\",尽快将叶向高请回京师辅政。
京师的百姓们虽然见多识广,但似眼下这等\"党争\"死灰复燃的情况却是十分少见,故此这两天很是关注,大呼过瘾。
但耐人寻味的是,据某些市井传闻,此次上书请求令叶向高回京辅政的官员,皆是些风闻奏事的御史言官,还有在家致仕多年的东林老臣。
这些人平日里虽是不显山不露水,但凝聚在一起所爆发出来的能量却是十分惊人。
至于当朝的督查院左都御史张问达则是一直保持沉默,没有为叶向高回京而摇旗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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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人满为患的茶楼酒肆所不同,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长安街上则是门可罗雀,各门各户均是朱门紧闭,似是不愿意掺和到当下混乱冗杂的朝局中。
而在长安街以西,督查院左都御史张问达此刻正一身常袍,与自己得意的门生相对而坐,神色轻松的品茶论事。
\"恩师,\"简单的寒暄了几句之后,年过四旬的房可壮眼神火热,满脸激动的颤抖道:\"如今叶阁老在福建整饬海防有功,当地军民百姓无不拜服。\"
\"我等何不顺水推舟,让阁老回京?\"
他是万历三十七年的进士,虽然不是\"东林书院\"出身,但因科考时的\"座师\"为张问达,故此平日里也以东林门徒自居,与朝中的东林官员关系密切。
经过十余年的耕耘努力,加上张问达的提携,他如今已是官至河南道监察御史,算是东林党的中坚力量。
闻听此话,脸色深邃的张问达只是轻轻摇头,却没有说话。
别看眼下朝中舆论闹得凶,但那些风闻奏事的御史言官全部加起来,分量也比不上昔日的孙慎行,赵南星等人。
而东阁大学士韩爌的前车之鉴又历历在目,他岂敢随便下场?
\"辽东大捷,天子对有功将士予以重赏,唯独忽略了那东江毛文龙,此人可是有意倒向我东林呐,\"见张问达没有说话,房可壮语气存疑的低喃道:\"另外,天子还打算对那熊蛮子予以封爵之赏?\"
\"此举有些过了啊..\"
当年他们东林齐心协力,成功推举叶向高的得意门生王化贞担任广宁巡抚,希望借此能够将势力发展到辽镇军中,只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天子登基称帝,王化贞便被调回京师改作他用,而与他们东林党多有旧怨的熊廷弼则是留任至今,并且屡屡建功。
假若他们东林党再不想些办法,只怕随着次辅刘一燝和眼前的恩师致仕回乡,曾经让天下士子书生为之向往的\"东林党\"也将化为过往云烟。
\"君心莫测..\"
张问达自是清楚自己门生的言外之意,但其深邃的眸子中仍是没有半点波澜,毕竟当初孙慎行和韩爌黯然致仕的下场实在是吓到他了。
现如今,就连那大理寺卿邹元标都终日谨言慎行,他又如何敢随便下场呢?
\"恩师,难道我东林便要坐以待毙吗?\"见张问达仍不说话,心急难耐的房可壮便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他之所以如此关心前任首辅叶向高能否回京辅政,自然是存在着私心。
毕竟自己的恩师年事已高,怕是这两年便要乞骸骨,致仕回乡,而他房可壮前些年又靠着东林党的关系,得罪了朝中的不少同僚。
假若张问达致仕回乡,他必然会被群起而攻之,仕途再难有进步。
他还年轻,可不想就此终老。
\"且再看看吧。\"
幽幽一叹,左都御史张问达自唇齿间吐出了几个字,随后再没有理会欲言又止的门生,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
时至如今,他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们东林党能否恢复到昔日的盛况,不再于朝野间的舆论,也不再于地方上的\"政绩\",而再于紫禁城中的天子。
近些年的种种已是不知不觉磨平了他的斗志。
他斗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