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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祥楼书房内弥漫着松墨与汗水的混合气味。秦文俯身案前,粗糙的手指划过摊开的百川书院舆图,与工头张泉低声商讨。

“东家,书院那些旧屋,骨架还算硬朗,拆了可惜。依小的看,能加固的就加固,屋顶换新瓦,墙缝补牢靠,比推倒重来省时省料。

西边那片荒地,已托人跟州府衙门谈妥,价钱公道,划给书院正好。”张泉黝黑的脸上带着工匠特有的笃定。

“好,”秦文点头,指尖点在舆图西侧空白处,“但记住,太福祥的人别沾手。让你老家信得过的匠人出面接手,以后就常驻书院管这一摊。”

“东家放心,找的是我堂兄,老实本分手艺好,底子清白,跟太福祥八竿子打不着。”张泉拍着胸脯保证。

“动作要快,先紧着能住人的屋子修,冬天眼瞅着就来了,三百学子不能冻着。”秦文目光扫过图上大片区域,“地方够大,以后要容几千人。现在的格局太讲虚礼,华而不实。”

“大梁的书院都这调调,讲究个‘气象’,亭台楼阁比课室宽敞的多,”张泉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咱按东家说的,实用当头!先生们的住处,匠人坊的位置,都留足了地儿。就是水…眼下就一口老井,人一多,怕是要抢破头。”

“找有经验的‘井把头’来,多打几眼深井。”秦文揉着眉心,这缺水真是卡在脖子上的绳,“吊桥明日启用,旧浮桥拆干净,省得碍事。城墙呢?”

“西段按东家吩咐,两丈高,夯土包砖,已经齐活了。东段加到三丈,入冬前也能封顶。”张泉答道。

“西边两丈足够,太高了费料费工,犯不上。”秦文摆摆手,心里早有盘算,“城头多养些机灵的猎犬,比堆人强。眼下没人惦记咱这穷镇子,防些宵小足矣。”

他合上图册,心头却像压着块石头——京都那场豪赌般的“三日之雨”,成败就在今日。

自晋城归来,他夜夜苦研那卷《自然秘语》,硬是从那些鬼画符里榨出点模糊的“感应”,咬定七月初十必有甘霖。 长公主竟真信了,把身家性命和皇家威仪都押了上去。这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

京都皇城,七月初十的清晨,天空灰白得像一块旧棉布,一丝风也无。压抑的气氛笼罩着宫阙。

朝房里,几位礼部官员拢着袖子,眼神交换间尽是心照不宣的算计。厚厚一叠弹劾长公主“擅改祖制、妄言天意”的奏章,墨迹早已干透,就等午时一过,天空依旧晴朗,便要呈送御前。

他们背后,是某些不愿见长公主声望再涨的世家大族。

“丁掌柜,您说…东家真能掐会算?今儿真会下雨?”顺天楼顶层的窗边,冬荷倚着雕花窗棂,望着沉闷的天色,小声问身旁的丁君澜。

丁君澜端着一盏温热的茉莉香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的瓷壁,目光也投向铅灰色的天空:“东家行事,几时无的放矢?你看这云,不是聚起来了吗?”她语气平静,心底却翻涌着近乎盲目的信任。那个男人,似乎总能将不可能化为现实。

冬荷嘟囔着:“可这雨…到底怎么算出来的?难不成东家真会看天书?”

“天书未必,”丁君澜唇角微扬,露出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柔光,“但东家的话,总归…是会应验的。”

临近午时,那灰白的“棉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揉皱、加深。风,终于带着湿漉漉的凉意,贴着地皮卷起尘埃。

细密的雨丝,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起初如雾,渐渐连成了线,敲打在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很快便汇聚成一片哗哗的水声。久旱的京都,贪婪地吮吸着天降的甘霖。

礼部值房内,死一般的寂静。那叠精心炮制的奏章,此刻成了最刺眼的笑话,被主事官烦躁地扫落桌角。

官员们面面相觑,脸上红白交错,最终化为一声声如释重负又夹杂着懊恼的叹息。

街巷间,紧闭的门户次第打开。面黄肌瘦的百姓冲入雨中,仰起头,张开干裂的嘴唇,任由雨水滋润喉咙。

孩子们在积水的洼地里跳跃嬉闹,溅起浑浊的水花。这场迟来的豪雨,洗刷着龟裂的大地,也暂时冲刷掉了压在整个王朝头顶的焦灼。

唯有户部小官楚化杰,站在衙署廊下,望着漫天雨幕,心情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长公主在祭坛前那番“三日后无雨,本宫万死”的誓言犹在耳边,而更早之前,绣衣使者冰冷的警告更是刻骨铭心——他的身家性命,乃至远在老家的父母妻儿,都已牢牢系在长公主的船上。

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这场救命的雨,也彻底浇灭了他脱离樊笼的最后一丝幻想。

雨水在太福祥镇的新石板路上汇成浑浊的小溪。秦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厚底皮靴沾满烂泥,每一步都格外沉重。虽有水泥这等“神物”,却尽数被刘泉调去抢修小沧河那千疮百孔的水坝了——那坝关乎全镇命脉,今年大旱,水位低得几乎见底,再漏下去,明年就得喝泥汤。

这场如期而至的大雨,像一剂强心针,也印证了《自然秘语》并非虚妄。秦文心中稍定,暗忖日后定要挤出时间,好好参悟那玄奥的卷册。

工坊的难题依旧堆积如山。蒸汽机轰鸣着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简陋的车床也能切削木料铁器,可那关键的车刀,用不上半个时辰便卷刃崩口。

格物院里堆着他千辛万苦弄来的钨矿砂,匠人们围着这些沉重的黑石头,却如看天书,不知如何点石成金,炼出削铁如泥的刀锋。

夹头的设计也卡在瓶颈,图纸画了又废。秦文在随身携带的硬皮簿子上重重记下一笔,人才,尤其是懂他那些“格物之理”的脑子,依旧是最大的短板。

时光在雨水的滴答声中悄然溜走。周冷月南下苏城已逾一月,前日信鸽传书,言不日将归。

翠竹接了密令,不知又隐入了哪片阴影。秦文将大半心神都放在了飞雪居住的东院。她的产期就在这几日。

搬入新居“听涛苑”的第二日深夜,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骤然划破了雨后的宁静。接生婆满脸喜气地抱着襁褓出来报喜:“恭喜东家!贺喜东家!是位千金!母女平安!”

秦文站在产房外,身上还带着从书房匆匆赶来的夜露寒气。当那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映入眼帘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两世为人,漂泊的灵魂仿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沉重的锚点。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碰了碰婴儿温热娇嫩的脸颊。一种混合着巨大喜悦、茫然无措与沉甸甸责任的感觉,如同窗外的夜色,将他温柔而彻底地包裹。父亲。这个称呼,第一次如此真实而滚烫地烙印在他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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