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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不疑也”!好一个“痛心疾首”! 马录心中激荡,常泰的指认虽无新证,但其清誉威望,其斩钉截铁的态度,便是无形的千钧重证!这无疑给他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起身,对着常泰郑重一揖:“老先生风骨,心系社稷,下官敬佩!今日一席话,金玉之言,下官铭记于心!”

辞别常泰,马录并未回察院,而是命轿夫转向城南一处清幽宅院。此地主人,乃是正在山西复核刑狱的刑部郎中刘仕,陕西鄜州人,素以刑名精熟、秉性刚直着称。马录与其在京时曾有数面之缘。

通报入内,刘仕迎出书房。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双目有神,身着六品鹭鸶补子青袍,气质干练。书房内堆满卷宗,墨香与汗味混杂。

“马台端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刘仕拱手,语气带着同僚间的熟稔与一丝诧异。他深知巡按御史位尊权重,无事不登三宝殿。

“刘年兄客气了!” 马录还礼,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冒昧叨扰,实因一桩疑案悬于心间,如芒在背。年兄精研刑名,明察秋毫,特来请教。”

“哦?” 刘仕目光一凝,“台端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马录屏退左右,压低声音,将薛良拦轿告状、其所述李福达特征(耳垂肉瘤、背有逃奴烙印、心口烫疤)、代州案始末、常泰“不疑”之论,以及张寅与武定侯郭勋之姻亲关系,条分缕析,和盘托出。最后,他目光灼灼盯着刘仕:“年兄掌刑部复核,见多识广。依年兄看,此案……是薛良挟仇诬告,抑或……真有其事?那指挥使张寅,是否真为弥勒余孽李福达所冒?”

刘仕听完,面色凝重如铁,久久不语。书房内只闻窗外蝉鸣聒噪,更添烦闷。他起身踱步,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架上划过,仿佛在掂量每一个字的份量。张寅、李福达、武定侯……这潭水太深太浑!马录这是要将天捅个窟窿!我若直言,必卷入旋涡;若虚与委蛇,又枉负刑官之责……

终于,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马录,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惊疑,有凝重,更有一种职业性的犀利判断:“台端所询,干系重大,下官不敢妄断。”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稳妥的措辞,“然,下官职司刑名,只以常理度之,以人情推之。若薛良纯系诬告,其一介逃奴,焉能知晓‘逃奴烙印’此等勋贵家私密手段?又焉能编造出代州案中姻亲杜文柱、族人李俊当堂指认之细节?更遑论其身上那心口烫疤,惨烈如斯,岂是寻常仇怨可致?此乃其一。”

刘仕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洞察世情的冷峻:“其二,代州杜蕙、按察徐文华、巡按张英,皆非庸碌之辈。三级风宪,层层勘定,若无如山铁证,岂会轻易坐实一位指挥使之弥勒逆匪身份?彼时翻案之由,‘同名同姓相貌相似’,何其苍白!验身无‘龙虎朱砂’,更属节外生枝!此等翻覆,非有泼天外力,绝难办到!武定侯府……嘿!” 他冷笑一声,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他直视马录,目光如电,最终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结论:“故,下官以为,常老先生所言‘不疑’,非虚也!张寅即李福达,其事——如泰所言!” 他巧妙地借用了常泰的结论,既表达了自己的判断,又未直接点破那令人窒息的“勋贵外力”,这是官场老吏的生存智慧,也是对马录最有力的支持。

“如泰所言!” 马录心中最后一丝犹疑彻底消散,代之以破釜沉舟的决绝!常泰的威望,刘仕的专业判断,相互印证,已为他指明了方向——张寅即李福达,铁案必须重审!而欲钉死此案,仅有人证指认犹嫌不足,必须撬动那看似牢不可破的身份根基——黄册与宗谱!

翌日,巡按察院签押房内,气氛肃杀。马录端坐案后,面色沉静如水。下首侍立着陈安及两名精干书吏。

“张寅冒籍军户,其根脚在五台县黄册。此乃其身份根本,亦是翻案者所恃之‘铁证’。” 马录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陈安,你持本官火牌,亲赴五台县衙,调取张寅所属军户之原始黄册底簿!记住,要底簿!非誊录副本!着五台知县亲自调取,你亲眼盯着!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问!”

“遵命!” 陈安凛然领命,接过火牌,匆匆而去。

三日后,陈安风尘仆仆赶回,怀中紧抱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裹,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包裹打开,是数册纸张泛黄、边缘磨损的厚厚簿籍,散发着陈年的墨香与淡淡的霉味。这正是五台县保存的永乐年间至今的军户黄册原始底簿!

马录屏退闲杂,只留两名心腹书吏。三人围坐案前,开始逐页、逐行、逐字地查阅。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单调的蝉鸣。汗水顺着书吏的鬓角滑落,也浸湿了马录官袍的后背。时间一点点流逝,案头堆积的卷册越来越高。

黄册乃国之根本,篡改不易,必有蛛丝马迹! 马录全神贯注,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登记信息:户主姓名、籍贯、丁口、承袭记录、屯田坐落……事关张寅冒名顶替的那个“张寅”,其家族脉络必须清晰可辨。

突然,一名年轻书吏的手指猛地顿在一行字上,失声低呼:“老爷!您看此处!”

马录与另一书吏立刻凑近。泛黄的纸页上,清晰地记载着:

永乐十六年,军户张寅,原籍太原府阳曲县同戈镇,奉调拨入五台守御千户所,充总旗。子张彦颙,年十六,系次丁。

正统三年,张彦颙袭父职,升试百户。

……

弘治十三年,张寅(承袭人)袭祖职,仍为试百户。 (此“张寅”即被冒名顶替者)

正德八年,张寅病故,无嗣。该户绝嗣,军职注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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