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于三楼雅间之中，陆斌稍显懒散的将屁股埋入软榻之内，四仰八叉。
这与王清远老头儿正襟危坐的模样形成了极为明显的反差。
亦让来此处服侍的一些王家亲信感到了不适。
他们几乎从没有见过有人在老族长面前表露出如此不尊敬的模样。
可又没法子，这小子明显是非常得老族长青睐的人。
况且，目前最赚钱的生意，糖霜。
最能招纳人脉的阁楼，宝衣局。
这两样叫人眼热手痒的事物，全数出自于此人之手。
这是所有安陆州世家公认皆知的事情。
而家族之内一些核心成员又知道，目前安陆世家们现有的绝大多数上县官员的位置，几乎全数来自于陆斌的馈赠。
十岁，这能只是十岁之童能办到的事情？
古有甘罗十二拜相，而今之景，只能徒叹古人诚不欺我。
看着自家后辈出门，又将房门关好，雅间之内便只有陆芸娘一人充为侍女之用，为二人端茶递水之余，便置于陆斌身后端坐，其气质形象，倒是比陆斌好上太多。
“老王头儿，你在这宝衣局到底下了多少本钱啊？这看着，好似拆去了不少民房才建出来的吧？”
“民房？你放心，这等地段，又是京城区域，所谓民房，纯属无稽之谈尔，普通平民百姓，哪里会有半分银钱来买一块青砖绿瓦？而且，老夫等人都是正经从顺天府伊这里走的章程，挑不出毛病的。”
“那便好，但不仅仅是如此，王老头儿，我们朝堂之上的活动，非常艰难，好不容易才从杨廷和手里扣出来些县官，你们几家，必须得......”
“老夫无需你这后生晚辈来提醒，必须得以廉洁而自守，不可妄开方便之门。”王清远双眼之中闪烁着清冽之光，老脸之上浮现冷漠之色，十分平静的道“老夫与几家出仕的小子们都讲的清楚明白，做官却钱，家里给供着，老母妻子决计不会缺衣少食，我着族长吃什么用什么，他们家里老小就吃什么用什么！唯一要求是，你当官的，必须守贫忍寒，若是手脚不干净，也莫要等着家里清查出来了，自己便去跳井，免得家里老小无端受累。”
“您老倒是决绝，仿佛他们就不是你家子孙了似的。”
王清远露出一个奇怪的神情，嗓音之中甚至不由自主带上几分愠怒“你为何会对这种决定感到不满？你以为，你就不需要决绝冷酷之心了吗？诚然！你年幼齿青，这些话本不该对你提起，可你毕竟已经是具备一定权势的人了，你的身后已经跟着许多人，这些人的家族，将来，子孙全部寄托与你一人之身，所谓数代之富贵，当用一代人命拼之，相信他们，也不会介意你讲他们的性命抛在必须抛下的位置，那么你陆斌，你着执牛耳者，又怎么能为一些不必要的情感所纠葛住呢？”
说到最后，王清远口中之言已然颇显严厉。
陆斌愣住，他着实没有想到，这位王老头儿，居然会这般掏心窝子的讲话“这等家学，您不教导后世子孙，怎么却教导在了我的身上？”
“你这愚笨的后生，怎么总在一些显而易见的地方呆傻？我安陆王氏，以及诸多安陆州家族，同你们兴王府旧人一般，万世系与陛下一人，此时此刻，又是诸般险阻，万难遍布四周，杨廷和，朝中阁老以及诸大臣几可谓皆为敌也，我能不教导你？等着杨廷和先将你们清算了，在叫我们这些安陆士族一个个滚回老家？”
“好吧。”陆斌无奈的点了点头，又拱了拱手“小子受教了。”
“你真应当同你父亲，以及你爷爷多学学，你的爷爷，不必说，老谋深算指的便是这种人，其阅历以及其经验，或许是一时半会儿间无法弥补的事物，可你父亲那种狠辣，你却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才行啊。”
“我爹，狠辣？”
“对，狠辣，怎么，你没看出来？”王清远轻轻嗤笑的一声“你爹当年为了保护陛下，可是在正德皇帝面前丢了整整三根手指头，那股子对自己，也对别人的狠辣劲，你居然没有看你出来？”
陆斌脸上浮现出愧疚之色，一抹后悔之意浮现于脸庞“我爹，唉，他老人家完全是因我所累，当年那件事，我不该让他出面的。”
“所以说你还嫩着啊。”王清远又道“我在听闻这件事情之后至今，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想一下这件事情，而时间隔开的越长，就越觉得你父亲不可小觑。”
“为何？”
“因为当时，有一个最简单更安全的方法，既可以保全自己也可以保全陛下。”
陆斌思索了一下，给出一个答案“把我供出来就行了？”
“对。”
“可，我父亲终究没有这样做不是吗？”
“因为，你足够有价值，你在很幼小的年纪就表现出足够不同寻常的天赋，使得你父亲确信，你一定是自己家族未来的希望，可以说，当时的你等于半个陆家，因此你父亲既没有将你抛出去，也没有将你的班底抛出去，选择用手指头，甚至是自己的性命来抗下这正德皇帝的危机，你必须明白，当时那种情况，正德皇帝可以用平常的方式将你父亲直接斩杀。”
陆斌思索了一阵，很认真的回道“我认为，当时的我并没有那种价值......”
王清远根本不想听情感，亲情之类的东西，直接打断道“将你换做你弟弟陆炜的话，你爹会如何抉择？”
陆斌一下子陷入冗长的沉默之中。
老爹的话，他不清楚，因为老爹给他的感觉一向是严肃之中带着关怀，不失诙谐，不失父子之温馨。
但爷爷！
爷爷的话，大概率就会像是王清远所说的那样，他就会衡量事情该怎样做，才能够让家族获得最大的好处或者避免最大的损失。
内心情感与理智之间永远不会放在同一个秤上称量，感情上他能够做到将陆担他们几个收养，可一旦这种收养最终威胁到自己，威胁到家族的话，恐怕亲手斩了陆担也是他老人家能够做到的事情。
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爷爷将作为爷爷全部的爱都给予了自己，而陆炜，陆炜除了能够得到老爹以及霜姨娘的关心之外，几乎什么也得不到。
这就好似无数的权力斗争，无数小说，无数文字描述的那样，不关心你，其实就是最大的关心。
因为你没得争，老大继承一切的制度是维持一个家族繁盛的基本原则，所谓主干，指的就是嫡系血脉。
该死的，这些事情陆斌极为厌烦，他讨厌想这些事情，这些该死的，灭绝人性人心的概念居然还是传承之事，令父不为父，爷不为爷，孙不为孙，子不为子的这种该死行径，居然非大族富家还不得传承之门！
要死的东西！
厌恶，憎恨，悲哀。
诸多纷纷扰扰之情从四面八方涌入胸膛。
但今世已有不少经历的陆斌很好的将这些东西摁在骨头里面，令其不暴露于表面。
“小子，小子不得不承认，我家里似乎就是这样，小子受教了，谢先生教诲。”陆斌做长揖，终于端正了坐姿。
一旁的陆芸娘看了陆斌一眼，一丝一毫变色都欠俸，她太熟悉陆斌了，这小子狡猾的很，看似认真听着，可他刚才手指头却下意识捏的青白，更兼眼皮子用力跳动了一下，这叫她一下子就知道了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孺子可教也”王清远抚须微笑，复又叹道“不得不说，你老陆家祖坟风水好啊，怎么我家就出不得你这麒麟子呢？”
“我？得了吧王老头儿，生出我这样的，你得少活十年！”
“也对，的确得少活十年。”王清远居然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随即将桌案之上的茶盏端起，轻啜了一口，然后轻轻磕了磕茶盖，将一些叶子抖落了下去。
许是腿有些跪的麻了，老人用手轻轻揉按了一下小腿，可看起来酸麻依旧无所减免，双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膝盖。
“老头儿，我就说这是遭罪的玩意儿吧，放着好好椅子不坐，却非要搞这一套虚头巴脑的玩意。”
“呸！混账小子，不学无术的玩意儿，你晓得什么是汉家儒风吗，你知道什么是魏晋风流吗？”
“汉儒之风，好歹能学一下，至少有可取之处，魏晋嗑五石散的风流，还是算了吧，你这把老骨头，莫要把命给霍霍进去了。”
王清远一愣，叹笑道“没想到，你这后生也不是不学无术嘛，没错，你说的倒也是对的，好了，说说正题吧，你今日来找见老夫还有何事交办？”
“老王头儿，我手底下有一批兵卒，近期准备出京，在顺天府以外，咱们官员管辖范围之内进行剿匪，我得将这一支军队的战斗力练出来。”
王清远本能的感觉到不适，他皱了皱眉。
倒不是说他不知道这件事情，从火枪队枪杀大觉寺金殿，到城管科在城内维护秩序获得好名声，这些事情都有一份详报由陆重亲手传递至自己手上，陆斌根本没有隐瞒他的意思。
王清远沉默半响，最终十分诚恳的言道“老夫不认为走武路对你来说是一条好路......”
“为何呢？我可是连一本论语都看不进去的小子，老王头儿，我走文路才叫真不适合呢。”
“那种话，就不必再拿来搪塞老夫了，考功名这件事情对于旁人来说很困难，但对于你来说，只要有陛下同意，便已是足够，你需得明白，我朝以文制武的局势已为定势，你看如今朝堂上下，有哪个武将敢炸杨廷和的刺？”
“那是因为杨廷和没有侵犯武将的核心利益，这包括兵屯，边疆守军区划，将官评级制度，边市！而上一个动军屯的，刘瑾已经埋进土里，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陆斌言语陡然转冷，眼睛眯成一条缝隙。
王清远猛然一窒，愤然怒道“怎么？你这后生还要效仿公认的千古奇奸刘瑾，去动一动军屯吗？你要疯，自己去疯，别带上吾等！”
“不，当然不，我可没有那么蠢，去当这件事的先头刀，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那能够告诉老夫，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吗？”
“小子的想法嘛，目前只有三步，倒是本来要讲给你听的。”
“老夫洗耳恭听。”
“这第一步，你已经看到了，入京以来，我所有的筹谋都是为了争取这一点儿能够喘气的空间而已。”
“哼！可惜你既小看了杨廷和，也小瞧了梁储，如若不是梁储萌生退意，你这个大觉寺金殿的计策，几乎没有可能成功。”
“对，没错，不过，这个错误我只会犯这一次，我不会再小看任何人了。”陆斌点了点头，脸色之认真，神态之专注，叫人为之侧目，不过随即又听他言道“而我的第二部计划，就是组建一支军队，这支军队的主要作用是，护卫皇帝权力，其有拱卫，查探之责，将来的全部中心必然是京师之内，将成为锦衣卫之外的锦衣卫。”
王清远听到这里，脑海之内有一个想法在隐隐约约成型，他禁不住问道“你想要为陛下监察百官吗？”
“不，百官监察不了，察出来也没用，目前陛下查出来的任何问题，他都没有办法解决，所以这次剿匪，我这里训练兵力，你们安陆州士族的新官员们，就必须借机获取政绩！你们必须在三年之内，介入到朝堂中来，而且必须要有人在顺天府之中担任要职！”
“介入朝堂？你准备的第三步计划，难道是在大礼议上？你难道在朝堂之上还有能否发声之人？”
“没错，不过，是谁我不会告诉你，我谁也不会告诉，能猜出来的人自然能够猜出来，他或者他们，都已经有的动作，我们只有三年时间，或许三年都没有，但，我觉得我能够做到。”陆斌笑着将手捏在一枚干果之上，握至手心，合拢拳头“反正子已经落下，是掌握京畿，还是成为傀儡，就看这三步，能否完成了。”
......
时至午后，吃完一餐午饭之后，王清远亲自将陆斌送出宝衣局。
一辆备好的马车，让陆斌二人坐了上去，骨碌碌车轮转动，马车远去了。
马车离开数十步的距离，王清远的老眼便看不清楚了，只能看到一点儿模糊的影子。
但是他不肯将眼睛挪开，手中更是紧紧捏着那枚方才还握在陆斌手中的干果。
“十年吗？若是家有此麒麟儿，少活十年，又算得了什么呢？”口中喃喃自语之声几不可闻。
“老族长，您说什么？”有服侍的后辈赶忙上前一步，可仍听不清楚，于是羞赧发问。
“没什么！”王清远叹息一声，目光恢复清冽冷光，神情更是变为从无更改的温和却冷漠“给老夫备笔墨纸砚，不！叫几家族长来见，然后把家里要出仕的晚辈全召集了来，老夫有话要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