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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被清算的七十人黄家是咬着牙不得不吞下这口恶气。

本来按照正常情况来说,黄家人需得打碎牙齿往肚里咽,既不得发作,又得想办法去撇清关系。

因为剿灭匪寇这件事情,无论在法理上还是在道义上都站得住跟脚。

从根本角度上来说,上到朝堂下到州府,皆必须对剿匪之策不会有所怨。

而县中黄家之人的损伤,其他各族是持冷漠以对之态。

乡绅与乡绅之间,也非是合同一家,相互也各位竞争关系。

毕竟,你黄家鸡贼,背着人吞独食,落了难,也怪不得旁人不帮。

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够讲仁义道德的了。

个中缘由,自不能由外人言说,只是族群之间互有牵扯与对立罢了。

但世间诸事之起因,有的时候就是这般令人诧异。

原本不危险,甚至可说能够相当平静就能过渡掉的东西。

情转直下的地方却只不过一件小事而已。

马朝卿或许看见了一些事情,又或许没看见。

反正他一股脑就这样做了。

他决定将黄家通过盗匪杀人而谋取来的土地全部以盗匪侵占,今归县有的名义,全部收归县中,而后召县中生存无以为继者,教之以农事,复之以农耕。

这是一项善政。

当然,这也可以说是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

因为黄家谋取的几处地方,是贫瘠且原本就人丁不丰的。

全数加起来,也养活不了几十户人家。

他们拿这些地方当试探,拿到这些地方地契之后,都还没来得及叫人去投献,没来得及定下从明面上归属于黄家的章程。

甚至退一万步来说,黄家甚至没打算在得到这些土地之后派遣家中仆从管事来好生经营。

路远地偏,水草不丰,又不是正儿八经的膏腴之田,属于鸡肋尔。

但,我不打理是一回事,你拿我的,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杀来,抢来的土地,乡绅却默认是为乡绅之地。

所谓用的手段如何,他们其实并不在意。

而就是这么个地方,黄家死了人都准备忍了,却唯独是拿田契这件事偏生半分都忍不得。

就是这么个地方,县中三族连乡绅中人死了嫡亲血脉,都准备冷眼旁观了,却唯独是拿田契这件事叫他们全合谋在了一处。

这群人同后来的资本主义者一样,手中的面包,哪怕烂在手里,也不能有一片予以凡人果腹,杯中的牛奶,哪怕倒入水沟,也不能有一滴予以真正的贫苦者口中。

之后的事情,就是县志记载的那样,马潮生落水,最终不治而亡。

黄贵,是主谋,张濂是背叛者。

落水时,四周皆为乡绅,病于卧榻之上时,四周亦皆为乡绅。

病死的县令,呵呵。

第三段故事听完。

无论是林潮生,陆斌还是四周年轻人们,心中都升起了怒火。

那是一种悲愤的怒火。

尤其是四周的年轻人,尤其是经历过苦难的老卒们。

越是经历过颠沛流离生活的人,便愈发的对这个悲惨的故事感到愤懑。

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世道生存是多么的艰难。

活着,就已经够不容易的了。

种田为生的小农经济,哪里能够存续下积蓄这种东西呢?

无病无灾几为天赐,而一名好的父母官,则就是一件足以告慰祖宗,感谢苍天开眼的事情。

前者,象征着老了不必给家里添麻烦, 后者,象征着日子有了向上的希望。

然后......这种希望被占据大量资源,做老爷,当上等人的乡绅们——一脚踩灭!

这是任何人,也绝无法忍受的事情。

陆斌轻轻吐了一口气,这种无法忍受的事情,却暂时不能用最暴力,最极端的方式解决。

虽然,他很希望能够挥起屠刀,直截了当的用杀人,砍头的方式来进行解决。

但,士人乡绅阶级是同仇敌忾,同气连枝的。

这点,从马朝卿的死就能看出来。

只要是动了最根本的利益,那么矛盾就会瞬间激化为不可挽回的状态。

强压,不行。

他,还有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

没有做好强压天下龙头的准备。

因此,这件事情,他必须在法理,在道德,在忠孝大义上站住跟脚才行。

重点还是得抓在养寇自重这四个不可饶恕之字眼上。

时间,并不宽裕,他不晓得杨慎在城内能将这些人拖住多久,千般言语,万般融洽,也总有散席的时候。

而军士出营的讯息也迟早会到县里。

所以,他必须赶在这之前,尽力拿到某种让人哑口无言的佐证。

否则的话,就又得另想他法去拖延时间,寻找机会。

陆斌不想如此,机会很难创造。

有过安陆州两年剿匪经验的他深知,强悍的敌人,其破绽只会露出一两次而已。

不能抓住,即意味着错过。

多想无用,至此一行本就是随缘碰运之举,有些许收获已经是不易了。

陆斌扶着妇人之手,回返黄沙村。

林潮生也随在身后一步的距离,眉间生皱,显然也在思索着破局的方法。

他将为知县,就是迟几日,最终也还是要落座于县衙之中,与县中上下勾斗,所以眼下必须要将胆敢对官员下毒手的黄家摁死,最好直接将这帮人灰都给扬了。

否则这个县令是如何做也做不安心的。

妇人似乎没有那许多想法,她还是在絮叨着这许多过去之事。

她打开了话匣子,多年不曾与人言说的话语吐露。

话题从肃宁县逐渐偏远向更远的地方,更早的过去。

她连自己年轻时与马朝卿的故事,

她终于从那平淡超然的心态之中走了出来,一颗如若顽石枯松一样的心,似乎也恢复了鲜活的跳动。

只不过,这种鲜活之感,在抵达黄沙村时候,在看见另外一个景象的时候,顿时荡然无存。

一行人趁着天色未暗,回到黄沙村之后。

映入眼帘的,是一些人正在那儿敲门。

挨家挨户的敲。

村中来人约莫有七八人吧。

全是中年上下,一两名年纪小的,稚嫩的,瘦弱的。

陆斌无甚反应。

林潮生面露疑惑之色。

黄沙村怎么还会有外人来敲这些排外性极端严重的门扉呢?

而妇人,妇人脸上所有的温暖和煦刷的一下全数消失。

好容易被打开些许的心房,此时此刻因为控制不住情绪,一下子苍白,悲切,自责起来。

这一瞬间,她的脚步不稳,甚至有一股眩晕感涌现心头,她差点儿跌倒,陆斌搀扶着的手直接就感受到妇人失去全身力气,全身发软之后的重量。

陆斌下意识看向了妇人,然后看到了妇人调整状态,恢复那种枯寂状态的最后一刹那。

这些人是谁?

疑惑顿生,陆斌目光从妇人身上挪开,看向村中敲着门的这群人。

“姥爷!舅姥爷!给些粮食吧,给我一点草叶杆子就行。”

“叔公,老叔公,求你给些让娃儿过日子的东西吧,我怎样都成。”

“阿伯,阿伯,我没法子,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乞讨?乞丐?

却又听得

“山里没法子了,老张,老张!你应个声,我也不想来,我要的,也不是供我吃用!”

“我晓得你家不愿意,没人愿意遭到这么个事,但这是命,那些老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不能抵门阿,不能抵门阿,我不想来,可我要不来,来的就是他们,他们来是要杀人的。”

陆斌瞪大眼睛,扭头望向了妇人。

“这些是?”

“是玉泉山来的巨寇。”妇人脸上挂起一抹浓厚的嘲讽之色。

“这能被称之为贼寇?岂有此理?”林潮生怒声响起。

他本就是年轻气盛之人,一下见着了如此场景岂能不怒?

“我这妇道人家,哪里知道那么多弯弯绕绕呢,反正官告上长年累月都将玉泉山盗匪盘桓的事情写着,查来查去,面儿上能查出来的,有画像的,也就是你眼前的这些人罢了。”

“如此行径,县中官吏不怕杀头吗?”

“自然是不怕的。”陆斌道

林潮生扭头看向陆斌,然后发现陆斌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庞。

“难道为了些许利益,都不怕死的吗?”

“手眼通天,县中官吏皆为乡绅士族之人,或受其贿赂,或干脆为各族同姓之血亲,如此官绅一体,怎么会害怕有杀头的事情发生呢?”

“这般,这般,却又如何施为呢?”林潮生既在问旁人,也在问自己。

“不怕死吗?却未必是不怕死的。”陆斌自言自语,心中浮现狠厉。

如此心思,出现在陆斌身上,还是在几年前。

在安陆州带兵火枪队的时候。

他的狠绝,他的血腥,曾在现实化作腥风血雨,覆盖于某座不为人知的山头之上。

“不过,官告也不是全数作假便是了,最起码玉泉山山头上,还是有些个当山大王,抢钱杀人的人,多少人,我不晓得,许有个数百人吧。”

“真贼?”

“哪里是什么真贼。”妇人摇了摇头“不过也是给黄家作狗的人罢了,我丈夫上回在鸡枞山宰掉的黄家人不少,他们族中哪儿还有人愿意真去山头上作要命的事情?保不齐肃宁县再来了一个跟我丈夫一样一根筋的人呢?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就只有几个,跟黄家有姻亲的关系,也不止那黄贵嫡亲姐妹婶姨,全是远亲里的女儿,不少连五福都出了。”

“夫人您如何知道的这般清楚?”

“朝卿死的头几年里,先来村里逞凶的,就是那几个人,在妇人我面前扬着威风,却不敢叫我这官员遗孀,死于贼寇手中,于是死命压榨着黄沙村每一分,每一处的积蓄,那小子死了,丁秀才也死了,后来村里以前喜欢跟着我丈夫后面晃的臭小子们,拿着竹子木头扎的矛,要跟人拼命,结果被县里砍了头,到最后,就是熬不过去收粮的饿死了,挺不过伤寒发热的病死了,香河县的名医王宝贵回了香河县,一点一点地,青禾村也就成了黄沙村。”

林潮生突然就理解了为何今日上午会有无声闹事的事情发生。

为何妇人心中避讳这种事情。

黄沙村还是青禾村的时候,收过太多来自县令马朝卿的恩惠,水车,举荐学院,甚至最后马朝卿前辈因鸡枞山一事,为护住青禾村土地以及村民姓名,而最终只剩下个坟包在这里。

这些事情都是村里老一辈人亲眼见证的事情,因此他们面对马前辈遗孀时,其实是抱有歉疚的。

可新生且为数不多的年轻人,是不同的,这些年轻人所见,乃是同辈热血者被县里斩了头颅,乃是黄沙村既缴田税,又缴山中买命钱,乃是明显针对于夫人,却施苦于黄沙村村民的行径。

在热血消退,在生存迫在眉睫的此时此刻,说实在的,这帮年轻人的不做声,其实已经是最大的振聋发聩了。

“山中,既有真贼,那么可有结寨乎?”陆斌忽然朝着妇人问道。

“我不清楚,但是几百个人都住在山上,又是帮着县里面做事,料想是有寨子的。”

“这样的话,就好办了。”陆斌大踏步上前。

在其后带队的孟智熊立刻警觉起来,只招呼了一声,赵老八那一队人立刻贴在了陆斌侧畔。

那七八人未曾觉察有人靠近,各自还在敲着眼前的门扉。

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延续几年的老传统了,虽然难以敲开,但总归是要开门的。

村里人不想让辛苦耕耘所得被人掠夺,可相比较一条性命而言,却又是称的出来,拎得清楚的重量。

陆斌见得这一幕,径直从怀里掏出一把短火铳来,双手持握着,直接朝天,毫无犹豫直接击发的击锤。

听得啪!一声巨响!

烟雾腾飞间,终于将无数目光扯了过来,无论是屋里的,还是屋外的,全都望向陆斌。

“抽刀!”

仓!啷!啷!一片寒光烁烁,刀盾手们的那明晃晃的刀即使在渐夜的天空下也闪出森森寒光。

“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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