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强打的不是第一发，当然也不是最后一发。
一阵噼里啪啦如同炒豆子般剧烈声响过去。
这可不是火铳开火之声，而是子弹入肉之声。
对面那头还没反应过来呢，便已经少了三四十人。
躺倒在地上躺倒痛嚎的人，直接毙命死去的人，只剩下一口气拼命想汲取一丝空气进入的人。
有一个人非常不幸，刚才那短暂的一刹那中，他恰好将手臂挡在了脸上，七八颗弹丸嵌入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直接就被打烂了，数块骨头碎片因为铜弹丸的碰撞而从肉中飞溅出去，又打在肩膀以及脸上。
他无法被救活了，破烂的手臂不断渗出血液，他必然会在哀嚎以及不断虚弱中死去，也许需要一小会儿，也许需要一刻钟，但绝拖不了太长时间，也不存在能够及时救治的方法。
相比较而言，他身旁那个只被打了两发弹丸，一个直穿脖颈，一个正中额头的家伙，反而是个幸运的家伙，他立时就死了，没有被痛苦折磨哪怕一小会儿。
呼吸忽然间急促起来，纷乱的思绪在头壳之下相互对撞，可想要去抓一条思绪，让心安定下来，却又是难以做到的事情。
人？死人？血？飞溅？杀？被杀？断腿？手指？害怕？呼吸，喘气，嘶！呼！嘶！呼！
血的味道，终于传入鼻腔之中。
也许没有那么快，但是那种血液飞溅，只需要看见，便叫人以为自己闻到了。
其实这种味道，和杀鸡宰羊时闻到的血腥，没有太大区别。
但，人能够接受鸡头被砍下来摆在供桌上，却没有办法接受，人流淌的鲜血味道出现在鼻端。
夺取掉旁人性命本身，就是一件极端恐怖的事情。
人总是能够在同类身上感到共情的，不少人下意识的就想要摸一摸脖子，看看脖子上有没有窟窿眼，或者看一看胸膛，观察胸膛是否在正常的起伏着。
然而，无论是主官孟智熊，钱六，亦或者是那玉泉大王，都不会给予这份时间。
“对面使的是铳！不要怕！杀过去，他们就能打这一轮！贴过去杀！”
玉泉大王高声呼喊起来。
他前面垫了一堆人，侥幸没死，只是从轿子里摔了下来。
他刚才透过帘布观望外面，刚才委实是被吓住了。
整齐的军容的确叫人害怕，他刚才心中也确实大叫数声，我命休矣！
可他又是有见识的人，听见这一阵炒豆子般的声音，以及伴随而来的呼号惨叫之声，他立刻就晓得这是火铳集火的声音。
火铳，看起来威力无比，可其实根本不必害怕\/
目前明军日常所用的火铳乃是长管火绳火铳，威力不强，距离不远，不能连射，且火铳还不便宜，其唯一优点，只不过是用之简单，训练时日无需太长而已。
他甚至以为自己这一方人顶多就死了十几个，再算上被打了手脚的，自己这方根本就不算有什么损失。
火铳手就这一套起手的功夫而已，贴脸硬打，反而有机会!
疑惑之处也有，刚才玉泉大王看的也分明，那些人抬手就是一发弹丸打了过来，似乎并没有看见火绳点起的动静。
所以他做了两手准备，他再高声呼喝之余，自己却未曾动弹。
玉泉山山匪之中有不少人是见过血腥，惯会杀人放火的凶恶之辈，本也打算逃去，但一听这声呼唤，竟真的就拔出武器，朝着孟智熊方向冲了过来。
此种人还真不少，足足有百来人跟着冲了回去。
毕竟整个玉泉山中山匪都是他肃宁县乡绅精挑细选才送入山中，在他们看来，懦弱无能的普通百姓除却种地这一用途之外再无他用。
得了准确消息，这些亡命徒们顿时被激发了凶性，一个个或拿着大刀，或拿着长矛，或拿着斧头，参差不齐，各拿着对他们来说顺手称心的，一个个露出狰狞且凶狠，疯狂且嗜血的脸庞。
这是他们在吓唬普通人时惯用的伎俩，即便再强壮，再高大的人，再看见明晃晃的刀，在看见这种如同恶鬼般的模样时，都会禁不住两股战战，害怕到趴在地上，如同羊羔一般，任人宰割。
而事实上，新兵们也的确感到了畏惧。
方强看着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敌人不断冲上来，毫不犹豫的冲上来。
他看到了一张张凶恶的脸，看到了一张张丑陋的脸，看到了一张张疯狂的脸。
他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做哪件事情，仿佛陷入茫然之中一样。
他想要呕吐，想要逃跑，想要蹲下，想要躲藏，想要上前抵挡，想要再度扣动扳机，想要挥舞刀剑，想要和班上盾手互换武器，想要活着，想要死去。
可当他想要践行这其中的某一项时候，他突然发现，这些想法似乎又从没有出现过似的。
他本以为自己此时此刻最想要的事情乃是将手中这杀人的凶器丢掉。
有一句话此时此刻在他的脑海里清晰无比：杀人者非我也，兵也。
他的确在某一瞬间想到了这一句话，而且非常想大声喊叫一句：我没有杀人，杀掉他的是这杆枪。
然而，这句话，连进入胸膛，出入喉咙的机会也没有，立刻就消融于无形之中。
“装弹！！！盾手， 刀盾手！前靠！！！矛手！往上压！！！”
尚且没有杀过人，以及不会有杀人机会的盾手矛手们得到了命令。
十数名刀盾手老卒，得到命令之后毫无犹豫，立刻做出相应动作，一步一步，直接朝着冲过来的土匪压了过去，他们显得从容不迫，显得似乎无所畏惧一样。
慢半拍的是新兵们，他们其实还处于如同方强一样的茫然之中，被平日里所教授的训练内容，被习惯的命令所驱动着，跟随着班长们，跟随着老兵们，往前压过去。
方强的思绪突然就转动了起来，一抹浓厚的担忧出现在心头。
他突然就意识到一件事情。
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倘若他这个射击手此时不发挥出自己应有的作用，那么自己的兄弟们，那些抵在前面，面对刀剑的盾手兄弟们，将会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中去。
大盾只能抵挡一面，只能抵挡一时，矛手长矛也不到十臂之长，而任何短兵相接的，必将有鲜血淋漓之危。
也就是说，倘若稀有且珍贵的射击手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倘若高效的燧石火铳没有达到高效的杀敌之用，那么他方强可能就会失去一些他最不想失去的人。
比如同班的咸鱼脚，比如教自己练枪的赵老八，比如最爱放屁的王贵根。
“装弹！装弹！”
呼喝之声传来。
方强立刻回转过来，这是赵老八催促的声音，很急迫，很恼怒。
方强眼中又看到前方以冲刺速度不断逼近的山匪。
他的手不再僵硬，身体也不再呆滞，迅速的动作起来。
抽出铁制通条，夹在扶枪那手中，从身后火药袋里直接摸出盛放火药的纸袋，一口咬开纸袋一头，火药全数倒入枪口，只剩下一点儿，紧接着摸出铜丸，垫片，铜丸垫在垫片上，而后用通条一口气捅到底。
残余火药放在扳机前的火药池中，火镰也打开着，方强再将枪口抬起，毫不犹豫便对向了前方。
“不要慌，稳住，等命令再开枪！”
赵老八沉着的声音传入耳中，这与他平日中粗犷且大咧咧的声音不同，这声音中透露的冷静，几乎要让人感到害怕。
方强听从着命令，并没有关注到赵老八神色以及语气的变化。
但焦灼感，还是在他的内心诞生。
按照他的理解，瞄准，打，装弹，不断重复这一过程，才能够将火铳的威力放到最大。
对敌人造成持续的杀伤，这样抵靠在最前面的盾手压力才不会那么大。
然而命令却迟迟未发。
他几乎要忍不住去偷看一眼孟智熊，他几乎要怀疑孟智熊是不是遗忘了还有射击手的存在。
好在平日的训练让他选择了听从命令，他只专注于自己瞄准了的那个敌人。
百步，八十步！六十步！！五十步！！！
“打！”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传来。
砰！方强第一个开枪。
砰！砰！砰！砰！数十声枪声响起。
这次打倒的比刚才要第一轮居然要少！
但残缺，飞溅的手指，脚掌却变多了。
方强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略退半个脚掌，将略起温热的枪驻在地上，又重复起装弹的流程。
他连看都没看一眼自己打死的那个人。
“射击手停止装弹！换弓弩！自由射击！盾手前靠！追！”
敌人逃了？
方强将脑袋抬了起来，而他身侧赵老八已经将枪甩在了背上，腰身挂着的弩上手，他一边冲在刀盾手身后，一遍将弓箭上弦。
前方的敌人，前方那群面带凶恶的人，却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凶狠与嗜血。
他们一点儿也没有管那些还在哀嚎的人，更不曾回首望过一眼。
他们竟比冲过来时，回返的还要快上许多，许多人连兵器也扔了，刀剑斧钺钩叉，只要是拖累了逃命速度的，便全数不要，恨不得丢到天边去。
他们只用了一瞬间的功夫，就完成了后队变前队，转向进发的工作，这是当今大明绝大多数军队都难以做到的事情。
而在他们更前面的地方，玉泉大王所在的位置，此时此刻已经全然乱作了一团。
他们甚至连最基本的逃跑也没法做到，罪犯以及真正的土匪想要逃跑，可奴仆却想要把轿子抬着，把主人家带着。
最扯淡的是，明明没有丝毫胜利的机会可言，居然还有那身上襦裙散乱不堪的，想要振臂高呼，重整军心，想要运筹帷幄，挥斥方遒。
“诸位，诸位！岂能未战先怯乎！吾等当重整军心，拿出勇力，那火铳的兵持不了近战！吾有一计，可破敌也！且听我娓娓道来......”
“正当如此，吾等读书人，腹中有千万策，诸位大可不必惊慌！”
“杀过来啦！杀过来啦！”
“去你娘的，挡老子去路，该死！”
扑哧！！扑哧！！
一个襦裙读书人前胸透出来一把明晃晃钢刀，上面血哧！的一下，喷涌出来，溅射老远。
有那做奴仆的，一下子腿脚就软了，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然后被几十双大脚踏在身上，来回踩过，惨叫连连中被活活踩成了肉泥。
方强跟着赵老八的步伐，也学着将弩箭装上，然后黏在刀盾手后面，瞄准着前面敌人的后心，脖颈。
咻！咻！咻！数声箭矢破空的声音响起。
有人没有忍住，箭出之后，只有少数几根射中敌人，许多落在地上，陷入并不松软的土中。
“稳住！方强，跟着我，我打你就打！”
赵老八发现身后的方强没有跟着动作，立刻提醒道。
“好！”
时机很快就到来了！
刀盾手王贵根冲在最前方，一脚踹在了前方一人身上！
其中一人与此人并肩落在后面，一时看有人被踹到，竟直接发起狠来，奋力挥舞着手中的斧子，朝着王贵根劈头盖脸砸了下去。
根本不必赵老八大喝，方强直接扣动手中弩机，咻！咻！箭矢破空之声传来，一发直入颈嗓咽喉！一发直接将那双举斧双手射了个对穿。
血如同喷泉一样，咕噜噜从他喉咙多出的眼儿里喷溅出来，而此人连捂住喉咙也无法做到，他死的比那被王贵根摁到的，还要快些！
“不要停！装填！”赵老八吼了一嗓子。
随即他仓啷！一声抽出配刀，瞬间接替掉一时间没功夫站起的王贵根，冲在了最前方！
也是没时间犹豫，因为此时又有两人回过头来，起了拼命的心思，他们都没有丢去武器，各自拿刀砍了过来。
赵老八舍了全身力气，一刀磕了出去，径直将那冲着王贵根而来的一刀砸飞，然后用肩膀以及侧壁，往另外一人身上撞去！
方强顿时紧张起来，他看到那人将刀举起，宁肯把胸膛肚子叫赵老八撞上，也要把刀捅进赵老八脖子里去。
他顿时有些慌乱了手脚，手中弩机机括刚刚上好，他立刻就射出了箭矢。
然而这失去了冷静的一箭根本就没有瞄准，这只射中了一边臂膀！他短暂间根本没受影响，任能狠命将刀捅下去！
方强此时几乎魂飞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