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名义上来说，是官员们来上班之前，面见皇帝的一个仪式。
皇帝会在早朝中，与大臣们一同来解决国朝上下的各种问题。
御史监督，百官上奏，要么出主意，要么提问题，最后由皇帝来拍板。
不过，明朝嘛，除了太祖跟太宗这两个狠人之外，基本没哪个皇帝天天上早朝的。
原因有多个，但首要因素，陆斌认为，是因为这坑爹的上朝时间。
这该死的上朝时间，大街上连打更的都困了，一个个年老的，中年的，却要跟孤魂野鬼一样，朝皇城里去。
绝大多人坐轿子，少数家住的远些的，则坐马车。
天际莫说是泛白了，一丝亮光也欠奉。
黑灯瞎火的入了皇城，要在太和门前等上朝，还得要求有官员威仪，不能失礼。
何谓失礼呢？
瞌睡，咳嗽，步履不稳，摇摇晃晃，衣冠不整，都在失礼的这个范畴之内。
都察院内闲着蛋疼的监察御史们，其中一项重要职能，就是监督早朝失礼，可弹劾之。
大晚上跑出来，天寒地冻 ，不准犯困，还不准歪倒。
基本没人喜欢朝会这个东西，包括皇帝本人。
洪武年前除外，毕竟堪称工作狂魔的朱元璋老先生，对皇帝这份工作的热情程度，已经超越了他那年代臣子们的认知。
而他本人，对于工作效率不够好，或者不够像他那样热爱工作的员工们，又向来有一手卸磨杀驴的本事......
言归正传，陆斌同伙伴们吃过羊肉汤之后，稍微打眼眯了一会儿，也没睡着，脑子里盘算的事情有些太多了。
困意根本没法升起，只能让身体稍微放松一会儿，消去些许疲惫。
群起而攻之的场面，应对起来实在是太过麻烦，而预想到的未来中，自己恐怕会多次经历这种局势。
时间还允许他再稍微睡上一会儿，不过他还是选择起身。
思来想去，还是去将属于自己的锦衣卫百户服穿在身上。
这具躯体一日比一日修长，仅仅过了半年的时间而已，开始那并不合身的袍子，也变得不那么宽手宽脚，不伦不类。
不过，还是年纪太小，骨架子还没有彻底长开，要不然的话，这一身衣服，是真的很拉风啊。
再套上麒麟袍，红纹瑞兽之袍加身，即便是陆斌这样的人，脸上也似是平白添上了几分贵气。
出门，因为城吏司是原来豹房改建的，在皇城内，离宫门极近，并不用着急忙慌赶路，所以陆斌先在自家这衙门里逛了一圈。
原先的豹房，城吏司只是占据了一部分，绝大多数房屋都没动过，清掉里面东西便拿来就用了，所以这里原本的模样还在，青砖瓦顶，高墙阔屋，依稀也能分辨出来，当年豹房所建靡费几何。
不过，也算是朱厚照那死人便宜了他陆斌一回，这些屋子，他可以有不少用途，许多设施，他打算就在这些地方设点。
比如，济贫院这种设施。
穷人太多了，民生署跟司业署两个部门扛不住，济贫院的作用，是让有手有脚，肯干愿干的男人们得到照顾，得到休息，有功夫恢复健康。
如同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大量农民进入城市寻找工作机会，可工厂的数量总是有限的，没有工作或失业的人太多，因此有了济贫院这样的设施。
如今这个时代，固然还没有工业革命，可状况反而有些类似，小农经济中，工作岗位也不够多，可因为战乱，土地侵占而流离失所的人简直数不胜数。
街边，拐角或巷子内，经常能够翻出来因为住宅又吃不饱的人。
有的，甚至要到夏天，尸体散发出浓烈臭味，才会被人发现，而后一把火烧掉。
甩了甩脑袋，陆斌也无奈于自己的个性，思绪有千千万，不一会儿功夫就会发散开来，总不能集中起来。
寒冷且无光的夜晚，漫步于街头，风或者冰霜不自觉便让人将脖子缩在了衣领里面。
这让陆斌打消了接着逛上一圈的念头，开始朝着皇宫方向走去。
因为是皇城范围内，而离开城吏司地盘之后，便没有了那么多可以看见，带有明显生活气息的地方了。
毕竟，整个京师，也没几个衙门大门朝着穷人开。
此时的街头还没有那些大小官员伸出头来行到街上。
宁静且黑暗的夜晚，仿佛代表这个世界上最孤独，最深沉的黑渊。
而一个人行在这街道上，看着瓦角飞檐，看着夜沉如渊，陆斌的心不自觉开始紧张，开始感到无助。
他那无时无刻能够感受到孤独，思念着家乡，想念着过去的成年人灵魂，在不断提醒他，他陆斌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并不属于这个充满悲苦，凄惨，封建与疯狂的世界。
当前这个时代，没有科技，没有科学，没有健全的制度，没有人性，甚至缺乏理智。
这太悲哀了，一个国家，内核是一个又一个的君王，一个又一个对他人命运的绝对主宰者所组成。
地主，富农，乡绅，士族，贵族，王族，富商，老鸨子，龟公，人牙子，车老板。
这些人似乎才是王朝的命根子，哪怕，这个王朝，乃是一个由农民造反才建立的国家，这一点仍没有任何改变。
而每当陆斌想到这些，看到这些的时候，不禁都要反问自己一句，属于他陆斌的“伟业”真的能够成功吗？
这个问题，陆斌害怕着那未知的答案，同时也恐惧那答案会从未知变成已知。
不知不觉间，陆斌已经来到了皇宫宫门之处。
此时恰好也是百官陆陆续续要往这里赶的时候，陆斌来得早，反而成了第一个进宫城城门的人。
他也没什么要等待着寒暄一阵的人，出示过锦衣卫腰牌，隔了一刻钟之后他得到了放行的结果。
信步朝着内中走去，又有一名小太监从不知哪个角落里面露出身形，在他的面前带着他往太和殿而去。
这是黄锦的干儿子，他们做太监的，越是没儿子，越搞这一套，这个算是年纪小的，黄锦那厮今年也没多大年纪，却有七八个老儿子里。
还别说，若不是有一名小太监领着走道儿，他说不得还真就会迷路在里面。
皇宫足够大，殿宇也足够多，全然不是安陆州的兴王府能够比拟。
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扉，走廊，终于来到了太和门前。
太阳还没舍得让光辉全部撒在这广场之上。
只是，虽看不见飞龙雕刻的美，却能感到空旷的场地中，有着波澜壮阔，在其中酝酿涌动。
这是百官上朝之地，也是这个国家最显赫，最有才华之人汇聚的地方。
无数名臣名将在这里驻足，或将在这里驻足。
曾经，有张辅，朱能，夏元吉，姚广孝，金忠，杨士奇，杨荣，杨溥，于谦，石亨等人闪烁出耀眼的光芒。
现如今，有杨廷和，蒋勉，毛纪，夏言，张璁，严嵩，桂萼等人。
而以后，在陆斌终于站上这个舞台的以后。
他要让那更强大的，更凶悍，更能够让国家强大的人站在这里，向不公与腐朽，发出咆哮，发出怒吼。
收敛目光，因为天已经蒙蒙亮，有年轻的官员从后方进入到这太和门前的广场上来，随后便会是一些更老迈，权力更大的官员。
那些都是人精，不能让他们从自己身上看到锐利锋芒，看出朝气蓬勃来。
值得一提的是，杨慎的身影已经被陆斌看见了。
这厮穿的一身青袍，头顶乌纱帽，脚踏乌皂靴，素银腰带挂牛角，手持黄竹笏，走一步那软翅就晃一晃，走一步那尖儿就抖一抖。
不得不说，哪怕是这厮，穿成这副模样，也能显出威严来啊。
陆斌瞅一眼自己这一身，嗯，也不赖，随即他偷摸一闪身，闪到了殿前侍卫那一堆里去。
这大殿，是属于群臣的位置，可不属于锦衣卫，低级错误可不能犯。
殿前侍卫约莫百余人，乃是老孟之前带出来的，因为是严格按照陆斌以及朱厚熜两人的标准选出来的人，所以皇宫之内，也就这帮人朱厚熜还算肯用。
不过大多数时候，那孙子盯着陆斌手头上的民兵营直流口水，要不是实在是因为皇宫之内没什么危险，而陆斌则要带兵出去杀人，那孙子早扒拉走至少一个队的人马里。
锦衣卫殿前侍卫这批人招收的标准有三个，欺男霸女的不要，作奸犯科的不要，手不沾血的不要，因此这帮人在锦衣卫里面算是道德操守比较高的那种，总不算毫无底线。
原定要求其实还有几个，比如欺行霸市的不要，搜刮民脂民膏的不要之类。
但，俗话说的好，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那种道德君子，属于丰满的理想，要捞取银子才能过日子的锦衣卫们，是骨感的现实。
那种品行和操守都强的锦衣卫，你从太祖年间开始都不大能找的着，就别提现在了。
再说了，锦衣卫本身立意也就不是什么纯善之人该待的地方。
从古至今，你搞情报的，心思他就干净不了一点儿。
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国朝大体环境如此，王公大臣外加皇帝都贪污受贿，恨不得有人帮他搞银子，所以，能凑出来这百来号有底线的人，都算是好的了。
真正老实巴交，勤恳干事，不愿意害人的，基本都在民兵营里面，你不会来事，又有哪个上官愿意挽留呢？
殿前护卫的人都认识陆斌，不少人曾在殿内看见过陆斌跟朱厚熜之间的互动，晓得这位来头大的很，所以也任由他穿着锦衣卫衣袍在广场侧面里面的位置站着，用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极没有礼貌的打量着太和殿上。
不过，说实话，哪怕不是殿前护卫们，不是老孟挑选出来的侍从，遇见他，都不大可能会招惹他。
原因无他，那一身麒麟服，就够他显示尊贵的了。
这玩意儿只能是御赐，而目前来说，嘉靖皇帝还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赏赐过东西。
所以，这东西只能是私下给的，是代表嘉靖皇帝恩宠的唯一一件。
王公大臣可能不在乎这个，但皇宫内各角落里的侍从们嘛，他们靠看皇帝恩宠过日子，人家传绝学就是察言观色。
逐渐的，在汉白玉的龙壁之前，越来越多官员汇聚一堂。
其中，都察院的御史们，已经开始用逡巡的目光去扫视官员们。
这让官员们并不敢交头接耳，他们只能用眼神相互打量。
他们互相确认着同伴，确认着位置离自己最近的人。
相互之间，无形中便似乎有了一张网，一群人互相拉扯着，将彼此网在了一块。
天公终于开始将光芒洒在大地上，即便在远处的人，也能够叫人看个清楚。
一些人敏锐的注意到了陆斌，那一身赤红麒麟袍，无论在何处都显得如此显眼，更不用说陆斌那唯一显出年幼的身形了。
这是除开皇帝之外唯一一个可以公然出现在皇城，皇宫之内的少年人身影。
他们用愤怒的眼神看向这个身影。
好似在看敌人，看仇人。
好似要怒发冲冠，好似要生啖其肉，好似要剥皮拆骨。
是趋于利益一致的表演吗？还是内心中最真实残酷的想法？
他们如若获得成功的结果，恐怕他们会毫不吝啬用对付刘瑾的酷刑来对待这样一名少年。
千刀万剐，三刀六洞，或者更残酷，更血腥的刑罚。
对于他们来说，一名年老的太监，或者一名年幼的小孩其实并无差别。
都只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而需要除去的对象罢了。
所以无论是愤怒，是正义凛然，那一双双眼眸中最底层的色彩只不过是利益罢了。
也不知孔夫子泉下有知，所谓继他绝学，要为万世开太平的人乃是这么些货色，会不会气的从棺材里蹦出来？
华表有影，突兀的，有清朗且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回荡开来。
“百官进殿！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