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顶棚那盏老式白炽灯在夜色中泛着昏黄,将室内几个蜷缩在墙角的影子拉得老长。
室内的板凳椅子并不多,王德发王奇雷进歪歪斜斜的,靠着墙角,头埋在膝盖中间耷拉着。
屋内仅有的一张担架床,已经让给了桂景和明章菊。
此刻,有脚步声走进手术室,尚有一丝清明神智的桂景和明章菊抬起头,朝着护理部主任郭芳轻轻的摇了摇头,随后起身接过对方的暖瓶。
“轻一点儿,都睡了!”桂景轻声提醒着。
“晓得的,桂主任,我给您到点热水吧!您再休息一会儿!”郭芳对屋内几人的状态很是心疼,递过去的暖瓶就僵在空中,被她的手拽着,执意让她再休息休息。
“行吧!轻一点儿啊!”桂景叮嘱完,刚要坐下去,一旁的明章菊已经起身扶住她了。
十九个小时的手术营救,早已结束。
这是全程紧绷着神经的首例心脏卵圆孔未闭合手术,所有人都心力憔悴。
即便是身为支援的桂景和明章菊都如此劳累,更别说王德发王奇雷进三人的副刀和器械支援了!
更别说,身为主刀大夫的李向南了!
所以一坐下,桂景就忙不迭且的询问:“郭护士长,院长睡了没?”
“我刚去看了,院长已经睡下了!他夫人昨夜就在办公室等他的,现在正在照顾他!”郭芳轻声说着,将搪瓷缸子递过来。
桂景有些诧异,“小秦来了?不容易啊,院长夫妻两个为了这些病人,聚少离多,难为他们了!”
明章菊感慨道:“谁说不是呢!我刚才观察过院长,发现他下手术台的时候,腿脚都已经变形了,就这还不愿意回去休息,要不是咱们坚持,他准得在这里还待一会儿!小秦瞧见院长这么累,肯定心疼坏了!”
“明医生,桂主任,都是值得的!咱们把孩子救回来了!”
“是啊!救回来了!”桂景眼眶有些湿润。
只有这屋里的人,才晓得这一次手术的艰难!可谓创下了念薇医院建院一来的历史之最!
难度系数最大,患者年龄最小,手术时间最长!
而且,是唯一一台到目前为止,中间还需要不停补充能量的手术!
人是铁饭是钢!
尽管医生和护士们都把身体对食物的摄入降到最低,可即便是这样,高度的紧张加上不停歇的手术,还是让所有人都迫不得已进行过两次就餐。
“唔,救回来了……”
一旁的王德发迷迷糊糊的站了起来,又似乎是困的不行,又靠着墙皮缓缓撑着自己的身子。
“德发,”喝了口水的桂景,又蹑手蹑脚的来到靠墙的位置,手伸过去去夺王德发手里的手术刀,“能听到吗?给我吧!”
此刻德发褪了白大褂,只穿件磨得发亮的靛蓝手术服,后脊梁贴着灰绿色瓷砖墙慢慢出溜下去。
墙皮上残留的碘酒印子蹭脏了他后脖颈,可他顾不上这些,右腿膝盖顶着铁皮储物柜门,左手还攥着半截没来得及还的血管钳。
更衣室搪瓷脸盆架上的铁皮暖壶揭开了盖子,正嗤嗤的冒着热气,那是护士长郭芳进来后特意给打开的,就是想让这些医生喝一点恰到好处的热水。
“王医生,我给你倒点热水吧!”瞧见他的模样,郭芳心疼的轻声喊了一声。
可德发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后脑勺磕在金属柜角发出\"咚\"地闷响,惊得正在一旁换衣服进来执勤的小护士隔着毛玻璃窗张望。
“王医生!”
“德发!”
几串小小的惊呼响在室内,桂景明章菊的惊呼吵醒了睡的不深的雷进和王奇。
他们起身迅速把王德发给扶住,乍看这位胖医生的模样,喉咙里便忽然有些哽咽。
他被众人撑住的身体,布满血丝的眼睛已经阖上,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却遮不住眼睑下青黑的脉络,像宣纸上洇开的墨痕。
鼻翼随着粗重的呼吸翕动,胸前的听诊器还挂着,冰凉的镀铬管子贴着锁骨,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最揪心的是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右手食指第二节还留着缝合动脉时被针尖戳的结痂,左手虎口处贴着块泛黄的胶布——那是被老式电刀烫的水泡。
此刻这两只手正虚搭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蜷曲着,仿佛还在模拟打结的动作。
指甲缝里嵌着暗褐色的血渍,是方才缝合心包时沾的,和掌纹里沉淀的碘伏、石炭酸混成怪异的颜色,倒像他胸前口袋上用红十字徽章,被岁月磨得失了颜色。
墙上的老式挂钟哒哒的走着,走廊尽头传来夜班护士推治疗车的轱辘声。
他忽然抽搐般抖了抖嘴角,恍惚看见手术台上那颗核桃大的室间隔缺损正汩汩冒血,又像是回味着将涤纶补片缝进心肌时那声细密的\"嗤啦\"声。
更衣室木门被穿堂风顶开条缝,灌进初春料峭的寒气,他抬起头才终于晓得自己累的失去了往日的颜色,伸手攀住雷进的肩头,张开满是血丝的红色,张口问道:“咱……咱救回来没有?”
雷进点头,“救回来了,你看!”
他伸手指向躺在手术床上的冯春丽,那里轻声的心电图跳动声正提醒着这场手术的成功。
“呼!”王德发身子晃了晃,一屁股坐在地上,似乎是坠地的肌肉碰撞声,让他的神经有了些回魂儿,他抬起头便问道:“那就好!小李,小李呢?他怎么样了?”
病人和兄弟,是他最关心的两件事情!
所有人都目光诚挚又心疼。
郭芳哽咽道:“王医生,院长很好!我们强迫他去办公室休息去了!现在他一定睡的很香!你们也别在这里撑着了!十几个小时的手术,你们已经很厉害了!别忘了,接下来还有我们呢!我们念薇医院,有的是医生能给你们接力!请相信我们!”
已经在手术床边站着的那些实习医生,他们监测麻醉机、体外循环机、输液泵、吸引器等等的手全都在这一刻停住,仿佛拥有默契一样,自然的转身,将最崇敬最敬仰的目光投向了王德发在内的所有老前辈医生。
“相信我们!这里有我!”
“这里有我!”
“还有我!”
一个个青年医生怀揣着敬仰之情站出来,声音虽小却坚定无比。
王德发的眼眶红了红,和周围的人对视了一眼,抿唇笑起来。
“念薇医院,有你们进行生命的接力,我们就放心了!”
此刻。
月光仍在院长室的窗台逡巡,白大褂皱得像用过的纱布。
李向南已经陷在褪色沙发里,胸膛随鼾声微微起伏。
秦若白的指尖揉在他眉心,那里还烙着手术灯烤出的红印。
他的听诊器还硌着肋骨,仿佛随时要弹起来冲向抢救室。
茶几上冷掉的搪瓷缸结着茶垢,和窗外安河桥街的路灯遥遥相望。
秦若白把他的听诊器摘了,轻轻放在茶几上,把自己缩成一只猫,裹进他的胸膛里。
接着她抓起丈夫手边那张b超单,睫毛颤动,脸带微笑,小声的哼着安眠曲,甜甜沉进梦乡里。
“月儿它照墙根儿啊,我给你唱小曲儿,看你睡啦,我心里美滋味啊……”
月光疏而移动,轻轻照射在b超单上,在他们两都看不见的角落里。
似乎有个调皮的小人儿,从布袋里伸出了脑袋,好奇的盯着在天上选中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