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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六甲火山口,轰然一声,恰似盘古初开混沌,登时天崩地陷。赤红的熔岩如九天倾泻的业火洪流,粘稠灼热,咆哮着、奔腾着,翻滚而下。

倭兵残卒,跑得慢些的,立时遭了灭顶之灾。

但见一个倭兵被一块飞坠的灼热巨石砸个正着,连哼也未曾哼出,身躯顿成齑粉肉糜,焦黑一团,瞬息间又被汹涌而至的赤红岩浆吞没,连一丝青烟也未曾冒起,便了无痕迹。

更有数名倭兵被飞溅的岩浆粘住手足,立时皮焦肉烂,骨殖毕现,在火与泥的炼狱中翻滚哀嚎,其声凄厉如鬼哭,转瞬又被那咆哮的熔岩巨口无情吞噬,只留下几缕刺鼻的青烟袅袅,旋被狂风撕碎。

麟嘉卫三千健儿,纵是百战余生,见此天威震怒、焚山煮海之景,亦不免心胆俱裂。

然则此刻在众人眼中,唯见那面赤红的麒麟大纛。

王修一马当先,已冲至泥蛙沼边缘的高崖之上。她勒马回望,只见大军如潮涌来,身后那赤红的地狱之火亦近在咫尺。

崖下,便是那片泛着死绿幽光、深不可测的泥泞沼泽,毒虫瘴气隐约可见。而连接悬崖与下方泥沼边缘的,是一段近乎垂直、陡峭湿滑的岩壁。

“卢启!”杨渝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钩锁!速速铺路下崖!”

卢启早已命桥道营抢至崖边,闻令立刻嘶声大吼:“桥道营!钩锁速投!快!快!”

数十名桥道兵奋力甩出精钢打造的钩爪,然而崖壁湿滑如油,暴雨倾盆,视线模糊,钩爪几次三番滑脱,仅有两三根勉强挂住岩缝,杯水车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渝目光扫过身后汹涌而至、已能清晰感受到那焚风热浪的赤红熔岩流,再看向崖下那片唯一的生路泥沼。

她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决绝,厉声断喝:“卢启!来不及了!快,将一千驮马投入崖底做踮脚!”

此言一出,如惊雷炸响。

卢启浑身剧震,猛地回头,瞳孔中映满那铺天盖地、吞噬一切的熔岩洪流与焚天大火。那赤红的死亡之潮,距离崖顶已不足百丈。

他目眦尽裂,再无半分犹豫,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吼:“辎重营听令!所有驮马坠崖!坠崖!全力保全战马!能保多少是多少!快——!”

命下如山,辎重营的士兵们,这些平日里与骡马朝夕相处的汉子,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悲怆与不忍。

然而军令如火,身后更是焚身熔骨的地狱,哪容得他们悲伤。只见他们猛地抽出腰刀,狠狠斩向那些负重良久的驮马缰绳。

有的狠心闭眼,用刀柄猛击马臀;有的嘶声哭喊,却手下动作毫不停滞。

“唏律律——!”驮马通灵,似乎预感到了末路,发出凄厉绝望的长嘶。

它们被驱赶着、被疼痛刺激着,冲向那悬崖边缘。

一匹匹健硕的驮马,带着不解与惊恐的眼神,被身后汹涌的人潮和更恐怖的岩浆逼迫着,前蹄腾空,悲鸣着跃下那陡峭的绝壁。沉重的躯体裹挟着巨大的势能,狠狠砸向崖底坚硬的沼泽边缘。

“噗嗤!”

“咔嚓!”

“轰隆!”

沉闷的撞击声、骨断筋折的碎裂声、临死前的惨烈嘶鸣,混杂着崖上士兵压抑的呜咽,交织成一首天地间最悲怆的葬歌。

一匹、十匹、百匹,千匹驮马,如同下饺子般,前赴后继地摔落,血肉之躯在坚硬的沼泽边缘与岩石上撞得粉碎,温热的马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泥泞的地面,又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汇成道道刺目的猩红溪流,蜿蜒流入那深绿色的沼泽中。

转瞬之间,千匹驮马的尸骸层层叠叠,竟在陡峭的悬崖与泥沼边缘之间,生生铺就了一条由血肉与生命堆砌而成的、倾斜向下的“尸阶”。

那景象看在众人眼中,惨烈得令人窒息。

贾纯刚目睹此景,钢牙几乎咬碎,虎目含泪,血丝密布。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嘶声咆哮,声带泣血:“骑兵营!下马牵缰!踩稳尸阶,入沼!”

话音未落,他已率先翻身下马,一把拽过自己心爱坐骑的缰绳,毫不犹豫地第一个冲向那血肉模糊、尚在微微抽搐的“斜坡”。

脚下是昔日并肩载重的同袍坐骑,滑腻的血肉混着冰冷的雨水,每一步都踩在无尽的悲怆之上。他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前方泥沼,口中只反复嘶吼:“快!快!跟上!”

崖顶之上,王修依旧死死擎着那面麒麟大纛,狂风暴雨几乎要将她连人带旗卷下悬崖,纤细的双臂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仅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苦苦支撑。

雨水混着汗水、血水、灰烬,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肆意横流,唯有那双眸子,在身后熔岩血光的映照下,亮得惊心动魄。

她对着下方踩着尸阶涌入泥沼的袍泽,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喊,声音破碎却清晰入耳:“向前走!莫回头——!”

毛罡如同一尊铁塔,矗立在悬崖另一侧,他那柄沉重的大环刀深深插入脚下湿滑的土地,直没至柄。

毛罡须发戟张,虎目圆睁,凶煞之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死死镇住崖顶的混乱。任何试图争抢、扰乱秩序靠近尸阶者,皆被他那择人而噬的目光逼退。

有慌不择路的倭国残兵试图冲来,还未近身,便被毛罡一拳轰飞,骨断筋折,了无声息。

崖顶的麟嘉卫步兵,面对身后步步紧逼的赤红岩浆,竟展现出令人震撼的定力。

无需将令,他们自发地结成了数道人墙,将通往那血肉尸阶的路径,牢牢护在身后。任由桥道兵、后勤兵以及贾纯刚的骑兵先行。

无人争抢,无人抱怨。一张张沾满泥灰血污的脸上,只有决绝与信任。

“老张头!你们桥道营的快下!进了那泥蛙沼,搭桥铺路就指望你们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对着匆匆跑过的桥道兵大吼。

“火头军!背好你们的锅!老子进了泥沼还指望着喝口热乎的!”另一个壮硕步兵对着背负重物踉跄而行的后勤兵笑骂。

“骑兵兄弟!轰天雷带稳了!以后杀倭狗,全看你们的!”人墙中又爆出吼声。

麟嘉卫步兵,谈笑风生,不时砍死几名倭兵,牢牢守住身后撤退的通路。

贾纯刚率先冲下尸阶,踏入泥泞齐膝的沼泽边缘,冰冷的腐臭泥水瞬间灌入靴筒。

他毫不停留,立刻转身组织接应。眼见步兵开始有序冲下,他嘶声力竭地对着下来的每一个人大吼:“两人一马!速速向西北撤退!快——!”

话音未落,他已一把抄起一个刚滚落下来、满脸污的少年兵,如同拎小鸡般,狠狠抛向一个亲兵的马背。

那亲兵心领神会,猛拍马臀,战马长嘶一声,驮着少年,奋力扬起四蹄,溅起大片浑浊的泥浆,朝着西北方向冲去。

一匹接一匹的战马载着士兵,如同离弦之箭,射向茫茫雨幕与泥沼深处。

崖顶之上,熔岩的赤光已映红了所有人的面庞,灼热的气浪烤得铁甲发烫。

撤退到了最后关头,人墙中的步兵开始互相推让,竟是谁也不肯先踏上那血肉尸阶。

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兵,猛地将身边一个老兵推向尸阶入口:“赵叔!您快走!”

那姓赵的老兵猝不及防被推个趔趄,非但不领情,反而勃然大怒,回身一脚狠狠踹在少年兵的屁股上,力道之大,踹得少年兵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滚你娘的蛋!小兔崽子!老子去年跟着侯爷在永乐城被数百西夏狗围杀都没怂!轮得到你个小崽子让老子先逃?骂老子是孬种吗?!”他须发皆张,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了少年一脸。

旁边另一个老兵也笑骂起来,一把推开另一个试图谦让的少年:“就是!小崽子毛都没长齐,争个屁!老子是长庚兵!长庚兵懂不懂?天塌下来都该老子先顶着!都给老子滚下去!”

那被推开的少年兵却嬉皮笑脸,泥鳅般又钻回来,死死抱住老兵的胳膊:“老王头!少来这套!你去年在兴庆府,一个人砍了七个,风头都让你出尽了!这回该轮到咱们年轻人显显本事了!要垫后也是我来!”

这少年兵眼中分明带着泪光,脸上却强撑着痞笑。

“放屁!长庚兵的规矩就是规矩!给老子滚!”老王头奋力想甩开他。

“规矩个屁!我也是麟嘉卫!要死一起死!”少年兵梗着脖子,死死抱住不撒手。

杨渝眼见这一幕,腹中阵痛如潮水般阵阵袭来,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可眼前这袍泽之间生死相托、争先赴死的景象,却让她心头滚烫,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冲上眼眶,喉头哽咽发紧。

她握紧手中冰冷的长枪,猛地用力向下一拄,枪尖深深刺入湿透的泥土,枪杆嗡嗡作响。

杨渝仰天大笑,笑声穿透雨幕,带着金石之音,竟将身后熔岩的轰鸣也压下去几分:

“争个屁!都给老娘滚蛋!”她长枪一指那血肉尸阶,英眉倒竖,凤目含煞,“老娘给你们垫后!这才是最大的规矩!”

话音未落,手中长枪如毒龙出洞,电光石火间,已将两个趁乱扑近、面目狰狞的倭国残兵当胸刺穿。

枪尖一抖,两具尸身如破麻袋般甩飞出去,落入不远处翻滚的岩浆之中,“嗤”的一声,化作两股刺鼻的青烟。

陈三两一直护卫在杨渝马侧,见此情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看着杨渝那因腹痛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如松的背影,他最终一个字也未吐出,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形如鬼魅般扑出,双手匕首翻飞,寒光闪烁如织,迎向另一侧涌来的倭兵残卒。

所过之处,血花在雨水中凄厉绽放,残肢断臂纷飞,硬生生在杨渝侧翼杀出一片短暂的真空。

众人见杨渝如此决绝,知她向来说一不二,更兼有陈三两这等凶神护卫,当即不再多言。

那互相推让的老兵与少年兵,眼中含泪,狠狠互瞪一眼,几乎是同时转身,嘶吼着:“快撤!”

崖顶剩余的步兵,如同开闸的洪水,再无半分迟疑,井然有序却又迅疾无比地冲下那条血肉铺就的斜坡,涌入下方泥泞的沼泽。

转瞬之间,崖顶为之一空。唯有熔岩奔腾的咆哮与灼热的气浪,如同死神的吐息,已扑至身后。

杨渝长枪拄地,微微喘息,正欲拨马冲向尸阶。却见王修不知何时,竟已策马缓步踱至她身侧。那面沉重的麒麟大纛依旧被她双手死死擎着,旗杆末端深深插在泥地里,如同生了根一般。

王修浑身湿透,沾满泥泞,几缕湿发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气息急促得像风中残烛,纤细身子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折。

她望向杨渝,嘴角费力地牵起一丝笑意,喘息着带了几分揶揄:“姐姐可真威风,挺着这偌大肚腹还要逞英雄垫后,半分不知收敛,当真是咱家第一豪杰。”

声音断断续续,眼里却闪着促狭的光,仿佛身后追来的不是焚天煮海的熔岩,不过是春日里恼人的飞絮。

杨渝听了先是一怔,随即竟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不羁,倒把满身疲惫与腹中隐痛都冲散了些。

她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泥水血污,露出底下依旧明艳的眉眼,挑眉道:“可比不得妹妹这主母扛纛的气势。明明单薄得风都吹得跑,偏生有扛鼎的力气,擎着大旗倒成了咱们的指路明灯。你这般拼命,莫不是想跟陆萱比划比划?”

“那可说不准,到时候姐姐可得帮衬我。”王修索性顺着话头玩笑。

杨渝连连摆手,没好气道:“你可别拉上我。咱家谁敢招惹她?我可不想成下一个李嵬名。”

两人这般调笑,目光在空中一碰,虽身处绝境,却都从对方眼里瞧见了那经生死淬炼过的从容坦荡。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与傲岸,在彼此心间静静淌,那生死患难的姐妹之情更是深了几分。

就在此时,那赤红的熔岩洪流,挟着焚灭万物的恐怖威势,已如狂潮般涌至悬崖边缘,灼热的气浪瞬间将崖顶残留的草木点燃,空气扭曲,发出刺耳的噼啪声。

“走!”杨渝笑声戛然而止,眼中精光爆射。

她猛地探身,一把抓住王修持旗的胳膊,王修早已力竭,被她一带,整个人便软软地靠了过来。

杨渝用力一提,王修那轻飘飘的身子便被她稳稳拉上自己的战马,落在身前。那面麒麟大纛,依旧被王修下意识地紧紧攥在手中,旗面猎猎作响。

“三两!撤!”杨渝一声清叱,双腿猛夹马腹。

“驾!”陈三两匕首划开最后一名倭兵的喉咙,身形如鹞子翻身,稳稳落回自己坐骑,紧护在侧。

杨渝的战马长嘶一声,神骏非凡,驮着两位女子,奋起四蹄,如一道红色闪电,直冲向那血肉模糊、千马尸骸铺就的斜坡。

马蹄踏在温热血肉与冰冷泥泞混合的“台阶”上,发出几声 “噗嗤” 闷响,听着叫人心头发紧。亏得这匹神驹灵性十足,脚步沉稳不乱,没跑出几步便瞅准空隙,奋力一跃,稳稳当当落了地。

刚一踏入沼泽边缘,冰冷的泥浆瞬间没至马腹,沉重的阻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身后,炽热的岩浆洪流已咆哮着冲下悬崖,狠狠撞击在方才众人立足的崖顶,碎石飞溅,赤浪翻滚。

更可怕的是,那粘稠灼热的岩浆竟顺着那血肉尸阶,开始向下流淌、蔓延。所过之处,尸骸焦黑碳化,发出刺鼻恶臭,白烟滚滚。

杨渝一手环住身前力竭虚弱的王修,一手紧握缰绳,厉声喝道:“抓紧了!”

战马感受到主人的意志与身后致命的威胁,发出震天的嘶鸣,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齐腰深的冰冷泥沼中奋力挣扎前行。

每一蹄落下,都溅起大片浑浊腥臭的泥浪,冰冷的泥水与滚烫的岩浆气息,形成冰火两重天的煎熬。

雨水瓢泼而下,无情地浇打在她们身上。滚烫的岩浆不断侵蚀着沼泽边缘,偶尔溅起的灼热泥点落在马臀或杨渝的铁甲上,瞬间发出“滋啦”的刺耳灼响,腾起一缕刺鼻的白烟。

王修虚弱地靠在杨渝怀中,勉力将那面象征着麟嘉卫不屈军魂的麒麟大纛,再次高高举起,直指向西北。

杨渝紧抿双唇,凤目直视前方无垠的雨幕与泥沼,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腹中的阵痛与疲惫被强大的意志死死压下。

赤焰滔天,暴雨覆地,地火焚风迫其后,寒沼冷雨塞其途。

二女并乘一骑,人马疾驰若电,裂雨幕,踏泥淖,襟袖尽湿而神色自若。

杨渝纵辔不辍,蹄声滚滚,赤旗猎猎,没于天地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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