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伯俊霍然转头。
敖仲钦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半步之遥,脸上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微笑。
笑意中混合着惋惜与同情。
还有,嘲讽。
他一身素雅的月白锦袍,腰间只悬一枚温润的玉佩,与敖伯俊的凌厉形成鲜明对比,像一株无害的水草。
“你胡言什么?”敖伯俊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绷紧的弓弦,带着危险的震颤。
目光如电,狠狠刺向敖仲钦。
凭你,也配嘲笑我?
“还有,你该称呼他为三弟,而不是什么三殿下。”
敖仲钦却恍若未觉,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令人作呕的亲昵道:
“弟弟岂敢呀?”
“大哥在外时日长了,自然不知道这南海龙宫的风向。哪还有我落脚的地方了?”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飘向王座方向,“三殿下如今得父王宠爱。我等,都得靠边站。”
“大哥这几日,应该也多有感触吧?”
他长长叹息一声,未尽之意,比任何直白的指控都更毒辣。
但他也没有放弃,不做直白的指控。
所以,又开口道:
“大哥,心里不是滋味吧?”
“毕竟,大哥以前才是这龙宫之内,最得势的龙子。”
“如今,却屡屡被父王斥责,甚至前几日,还因些小事,就挨了骂。”
“这可真是……”
哗啦!
一声脆响。
敖伯俊手中的琉璃杯被生生捏碎,锋利的碎片,混着琥珀色的酒浆,炸成了粉末。
“敖仲钦,闭嘴。”
说着,转身,龙行虎步,挟着滔天风暴,直扑那砗磲王座!
珠帘被粗暴地撞开,发出凌乱的脆响。
舞乐骤停,满殿死寂。所有目光,惊疑、畏惧、探究,瞬间汇聚到那闯入风暴中心的身影上。
敖伯俊在王座阶下站定,无视周遭,目光直视向王座上的父亲。
声音因极力压制而嘶哑:“父王!西海的龙王宝座,是独属于父王的,怎么能任由三弟造次?”
“还请父王将其放下来,免得让有些人,心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西海龙王缓缓抬起眼。
冕旒的玉珠轻微晃动,其下那双深邃的龙瞳,此刻无比的沉静。
父子两个的眼眸,长的很是相似。
他并未立刻动怒,只是搁在幼子头上的手微微一顿,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威严:“伯俊,何出此等荒谬之言?玉儿尚幼,坐在龙座上又如何?你何时学了些人族的陋习。”
“父王,这不是人族陋习。”敖伯俊却道,“这是能保长久安宁的规矩。”
“规矩?你到底想说什么?”龙王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无边的威压。
“父王,若是无意行废长立幼之事,还请……”
“混账!”西海龙王突然动怒,“你何时是我西海龙宫的太子了?既无太子,何谈废立?”
“伯俊,你身为长兄,当为表率,岂可轻信无稽流言,于大庭广众之下失仪质问?”
没有太子?
敖伯俊胸中那被妒火与屈辱反复煎熬的熔岩,被这两句话,彻底的激荡了起来。
那他在南海龙宫这么多年的努力,所为何来?
“无稽?表率?”
他挺直了脊梁,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剑,迎着父亲冰封的目光,寸步不让,“真是无稽之谈吗?还有,父王想让我怎么做表率?”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目光扫过龙王怀中懵懂无知,依旧把玩明珠的敖仲玉,那刺目的画面如同毒刺,狠狠扎进他的心底。
“父王!您心中只有怀抱着的是幼子了吗?”
“您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儿子?可还有我为西海征战的功劳?”
“招我回西海龙宫,却并不曾与我多言过,反而是屡屡无端贬斥!”
最后一句,敖伯俊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震殿宇。
殿顶的夜明珠似乎都随之明灭了一瞬。
“放肆!”
西海龙王拍案而起。
嘭的一声。
巨大的砗磲宝座,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
坐在父王身旁的敖季玉,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怒吓得小脸煞白。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敖伯俊面无表情,盎然而立,并不为父王的愤怒所动。
父子对视。
龙王脸上的平静彻底不见,最终化为雷霆之怒的可怕神情所取代。
龙威如同实质的海啸,轰然席卷整个大殿,修为稍弱的蚌女虾兵纷纷瘫软在地。
龙王脸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在微微抽搐。
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冷酷的宣判。
“拿下。”
两个字,轻飘飘的。
却蕴含着令敖伯俊无比震惊的意义。
哗啦啦——!
沉重的玄铁锁链,如同深海巨蟒,瞬间从殿宇四角的阴影中电射而出!
锁链上密密麻麻的幽蓝符文瞬间亮起,精准无比地缠绕上敖伯俊的手腕,脚踝,腰身!
那符文触碰到他的瞬间,敖伯俊的身躯猛地一颤,体内汹涌的龙力如同被寒冰冻住,瞬间凝滞!
“父王!”
他的脸上涌现出不可置信的惊愕,愤怒,不甘。
又在玄铁锁链加身的刹那,尽数化为难以置信的骇然。
他本能地挣扎,可锁链上的符文光芒大盛,将他周身逸散的法力死死压制,吞噬。
挣脱不开。
居然完全挣脱不开。
就像是,早就设下的,专为束缚他的,陷阱!
敖伯俊抬起头,目光穿透锁链的间隙,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撞入父王那双龙瞳深处。
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
纯粹的,如同看待一个必须彻底抹除的威胁!
那杀意,寒冷彻骨。
比玄铁锁链的禁锢还要令他感到绝望。
“父王——!”
一声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的怒吼,震荡着整座水晶宫,“这是为何?为何!为何如此待我!”
“对本王咆哮,敖伯俊,你觉得我不该锁你?”龙王冷哼了一声。“有人告你要弑父杀弟,我原本还不信,如今看来……”
“父王明鉴!”
“大哥纵有千般不是,万般错处,也绝不可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定是有人构陷!求陛下明察!”
“念在大哥昔日为西海立下赫赫战功,饶他一命!将他囚于寒渊海眼,静思己过吧!”
敖仲钦上前劝道。
他的演技,还是不如人族。
这个时候,怎么能这么平静?
应该声泪俱下,字字泣血,将一个顾念手足之情,竭力挽救狂悖兄弟的忠义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才对。
暗处看戏的道人,撇了撇嘴。
西海龙王的目光,在敖仲钦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
随即,他疲惫而冰冷地挥了挥手。
“将敖伯俊押下去。打入海狱底层。”
侍卫们再无迟疑,猛地收紧锁链。
顿时符咒光芒大盛,
敖伯俊闷哼一声,竟被硬生生拖得一个踉跄。
脸上显出了若隐若现的鳞片虚影。
他就要维持不住人形了,却咬着牙不肯出声告饶。
刺啦刺啦!
玄铁锁链刮过水晶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最后的目光中,有茫然无措,终于,他猛地回头,死死钉在依旧跪伏在地的二弟身上。
又看向了被父王抱在怀里安慰的三弟。
眼神中的惊怒,冤屈,最终化为一种彻骨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与明悟。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
这就是一个陷阱!
一个针对他的,环环相扣的局!
可是为什么?
从被召回西海,父王就和待他和以前不一样。
……
哐!
沉重的玄铁巨门在身后轰然闭合,隔绝了最后一丝来自龙宫的光明与喧嚣。
无边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一切。
监牢内绝对的死寂,就连水流的声音都消失了。
敖伯俊还是没有懂。
为什么?
父王为何如此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