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兽骨墙壁硌着少女单薄的脊背,寒意透过破碎的衣物渗入骨髓,却远不及她体内那股失控的月华之力带来的冰寒蚀骨。
李辰安取出银针,指尖捻着的三寸银针细如毫芒,在昏暗的骨道岔口流转着温润的玉质光泽。
他动作快得只剩残影,每一次落针都精准地刺入少女周身几处生死大穴——膻中、神阙、关元、气海……针尾轻颤,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微嗡鸣,每一颤都引动一缕极其精纯柔和的生气,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如同被千年玄冰封冻、又布满蛛网般裂痕的经脉之中。
“唔……”
少女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呻吟,浓密的银色睫毛剧烈颤动,如同垂死的蝶翼挣扎着试图掀起。
针尖携带的暖流,如同投入绝对零度深渊的火星,虽微弱,却带来了一丝刺痛灵魂的复苏感。
李辰安眼神平静,指下沉稳。他以针为桥,引气为线,手法繁复,此针法名为“九转归元针”。
真气所过之处,并非强行驱逐或压制那狂暴冰冷的月华之力,而是极其巧妙地梳理、引导。强行封冻的冰河固然坚固,但若在关键节点凿开几道微不可察的缝隙,让那淤积的寒流得以极其缓慢地宣泄一丝,同时以自身精纯真气化作最细微坚韧的“脉络支架”,强行粘合加固那些濒临崩溃的经脉壁障,为其争取一线喘息之机。
时间在针尖的微光与少女痛苦的喘息中流逝。
骸骨通道深处崩塌的轰鸣与妖物的混乱嘶吼时远时近,更衬得此处死寂中的疗愈犹如在悬崖边跳舞。
终于,当最后一根银针从少女眉心祖窍穴缓缓捻出时,她那如同覆了一层灰败死气的脸上,那抹令人心悸的透明感终于褪去少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透支后的惨白。
她紧闭的眼睫剧烈抖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骸骨穹顶折射的黯淡幽光,以及一张近在咫尺、棱角分明却带着审视与沉凝的男子面容。
那双眼睛,深邃如渊,宛如星辰,仿佛能吸尽世间所有光亮,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少女的银瞳空洞茫然,像两泓失去了星辰的夜空。
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感觉如何?”李辰安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他将银针收回。
少女微微转动眼珠,试图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眼神像是初生幼兽般的懵懂与无助。
她吃力地轻轻摇头,嘴唇翕动:“痛……好冷……”
“之前的事,”李辰安目光锐利了几分,如同穿透迷雾的剑锋,“还记得吗?那个巨大的骸骨殿堂,晶簇王座……”
少女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针刺中,流露出本能的惊悸与恐惧。她更加用力地摇头,银发凌乱地铺散在冰冷的骨屑尘埃上。
“不……不知道……好多……好多骨头……好可怕……血红的眼睛……”她断断续续地呢喃,语无伦次,双手无意识地揪紧了残破的衣襟,身体因记忆深处的残留恐惧而微微蜷缩发抖。
那份茫然,绝非作伪。
李辰安沉默地看着她。
天骸殿内那毁天灭地的景象,月君降临冻结一切的绝对威仪,破灭战魂最后的哀嚎……这一切足以颠覆认知的画面,在她脑海中竟只剩下破碎扭曲的恐怖意象,如同噩梦的残渣。
是自我保护的本能封印了过于强大的记忆冲击?还是那苍月血脉觉醒时狂暴的力量洪流本身就对宿主的神魂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他不再追问。
答案或许不在她此刻混乱的意识里。
“能站起来吗?”李辰安伸出手。
少女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掌,迟疑了几息,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冰凉颤抖的手,搭了上去。
李辰安稍一用力,将她扶起。
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脚步虚浮踉跄,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倚靠在他的手臂上才勉强站稳,似乎一阵稍强的风就能将她吹散。
“跟我走。”李辰安言简意赅,碧落黄泉剑无声悬浮身前,真气防御悄然弥散,将通道簌簌落下的骨粉尘埃无声湮灭。
此地绝非久留之所,万骸城的崩塌风暴只会愈演愈烈。
少女顺从地跟着迈步,每一步都虚弱不堪,依赖着他的支撑。
走了几步,她抬起空洞的银眸,看向李辰安冷峻的侧脸,声音带着浓重的虚弱和气音:“主……主人,你……叫什么?”
李辰安脚步未停,目光扫过前方幽深岔道:“李辰安。”
“我……我是谁?”这个问题问出时,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细微的颤抖,那是源于灵魂深处对自身存在意义的巨大恐慌和迷失。
李辰安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锁骨下方那枚黯淡无光、边缘隐有裂痕的淡银色月牙印记上。
方才疗伤时,他已清晰感知到这印记深处蕴含的、与那冻结战魂破灭之眼的冰蓝月光同源的气息——那是深埋于血脉根源的太阴之力烙印。
“没有名字,我给你去一个吧。”
“银月。”他开口,声音却格外清晰,“你以后就叫银月。”
“银……月……”少女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如同荒漠旅人捧起一捧清泉,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荡开。
这个名字,像一个锚点,将她漂泊无依的意识碎片暂时系住。
她抬起头,望着李辰安,眼神里那份深重的茫然褪去了一点点,换上一种纯粹的、近乎雏鸟的依赖和感激。“主人……”
李辰安眉峰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这个称呼过于卑微,带着浓厚的依附色彩。
他本欲纠正,但看到她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的小心翼翼的确认和惶恐不安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个失去了过往、力量失控、身处绝境的脆弱灵魂,抓住任何一根浮木都会本能地紧紧依附。
此刻的“主人”,更像她为自己定义的一个求生坐标。
“走吧。”他没有回应那个称呼,只是手臂微抬,给予她更稳固的支撑,同时周身的真气防御范围扩大了几分,将两人身形隐匿于更深的幽暗之中,朝着远离天骸殿核心的方向疾行。
……
万骸城的崩塌如同垂死巨兽的抽搐,规模远超李辰安最初的预计。
他们穿行在如同巨兽肠道般错综复杂的骸骨通道中,周遭的景象触目惊心。
支撑通道的巨大洪荒兽骨肋骨,布满了蛛网状的裂痕,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随时可能彻底断裂倾覆。
地面铺就的、由某种高强度骨材打磨的“砖石”,大片大片地翘起、碎裂、塌陷,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些区域,暗红色的怨念之力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熔岩,从地缝中喷涌而出,形成灼热粘稠的死亡沼泽,散发着腐蚀灵魂的恶臭,稍有不慎沾染便足以销骨蚀魂。
扭曲的怨灵面孔在暗红的浆液中沉浮尖啸。
原本镶嵌在通道顶部、散发着幽幽魂火充当照明的巨大颅骨灯,此刻大多已熄灭或坠落,在地面摔得粉碎。仅存的少数也忽明忽暗,将崩塌的通道映照得愈发鬼影幢幢,如同通往炼狱的回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骨粉尘埃和能量湮灭后的焦糊味,以及……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
惨烈的厮杀无处不在。
失去了城主和骸烬大长老的统御,万骸城内部脆弱的秩序早已崩溃。
崩塌引发的恐慌与绝望,瞬间点燃了骸骨妖物血脉深处的混乱与暴虐。
“吼!挡我者死!”
一头身高近三丈、由无数巨型兽类腿骨拼合而成的骸骨巨魔,正挥舞着堪比攻城锤的骨棒,疯狂地砸击着前方堵塞通道的另一群狼形骸骨妖。
骨屑纷飞,哀嚎不断。
它只想冲到上层相对安全的区域。
“杀!杀光这些低等贱种!核心区的宝贝是我的!”
另一侧,一群身披残破金属甲胄、显然生前是强大妖修转化的高等骸骨骑士,正冷酷地屠戮着挡路的弱小骸骨杂兵,眼中魂火跳跃着贪婪。
更多的是漫无目的、被恐慌驱使的低级妖物,如同潮水般在通道中无头乱撞,相互践踏,撕咬成一团。
惨绿的魂火、碎裂的白骨、飞溅的骸骨碎片,构成了这末日巢穴中最为野蛮混乱的画卷。
李辰安带着银月,如同两道在沸腾熔岩缝隙中穿行的幽影。
碧落黄泉剑悬于身侧,真气防御并非单纯防御,而是形成了一层介于虚实之间的“薄膜”,紧贴两人周身。
所有靠近的飞溅骸骨、失控的能量流、乃至那些狂暴妖物无意识散发的凶煞气息,一旦触及这层薄膜,便无声无息地化为虚无,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比撑开护罩更隐蔽,消耗也更小。
他选择的路线极其刁钻,并非一味向下或向外,而是根据崩塌的频率、能量乱流的强度以及妖物暴乱的密集程度,在迷宫般的通道网络中不断调整,时而攀上倾斜的骨梁,时而潜入塌陷形成的断垣阴影,最大限度地避开混乱的核心旋涡。
银月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虚弱得几乎没有力气,但那份源自血脉深处对危险的直觉却异常敏锐。
每一次前方通道深处传来凶戾的咆哮或能量碰撞的巨响,她的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绷紧,银灰色的瞳孔收缩,下意识地更贴近李辰安的后背,仿佛那里是唯一安全的港湾。
她努力迈动沉重的双腿,咬紧下唇不发出多余的声响,只将所有的信任都寄托在前方那道挺直的背影上。
“前面……左边岔道……怨气……很浓……危险……”一次短暂停歇中,她喘息着,忽然指着左侧一条看似平静的岔道,声音带着颤抖的预警。
李辰安星眸一凝。
神魂扫过,果然感知到那条通道深处被刻意压抑的浓烈怨念陷阱,数股相当于人族元婴期的骸骨妖将气息潜藏其中,如同潜伏在暗沙下的毒鳄。
他果断转向右侧一条更为狭窄、布满嶙峋骨刺的岔口。
“你的感知?”李辰安沉声问。
银月茫然地摇摇头:“不……不知道……就是……觉得……很讨厌……像……像以前那个……血红的眼睛……”
李辰安心中了然。
苍月之力与破灭怨力天生相克,即便她力量失控记忆破碎,这份源于本源的厌恶与警觉仍在。
这份直觉,在此刻混乱的万骸城中,价值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