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亲手将信封好,唤来帐下两吏,令即刻送去灵石,面呈李善道,嘱咐这两吏说道:“到了汉贼营,见着李善道,须当窥其营内虚实,察其人神貌,回来之后,绘画与我观瞧。”
这两吏应诺。
却这两吏何人?
李世民怎不但给了他俩“窥其营内虚实”的捎带任务,还让他俩回来后,绘李善道的相貌与自己看?——要知,这肖像画,可不是随便谁都能画者,至少需要一定的绘画基础才行。
原来这两吏,一名李守素,赵郡李氏之苗裔也,其人最大之擅长,就是记性好,尤其善於谱牒学,从晋朝、刘宋以来,诸州之士族及历朝历代之功臣权贵,汉胡之各世家大族,他尽皆精研,无不知晓,时人号其为“肉谱牒”。记性既好,此去到汉营,所见所闻,他当然就能全都记下,回来后便能详禀李世民。且还有一条,他出自赵郡李氏,李善道也自称是赵郡李氏子弟,——此事,李世民已有闻之,则遣他赴汉营送信,亦有利於与李善道搭上话。
另一人名叫阎立本,出身河南阎氏,迁居长安万年县,其家本鲜卑人,后改汉姓,因迁入中原的时间很早,早已汉化,脱了胡俗,而现俨然成为诗书传家之名族。阎立本说来,也是前朝贵胄,他外公是北周武帝宇文邕,其母是清都公主,其父阎毗仕隋,官至殿内少监。
阎立本此人,后世固大大有名,然当下还很年轻,年才十七八,名声尚不显,目前只被任为李世民的库直,——库直也者,系鲜卑语,指诸王及主要大臣的侍卫、亲随,非勋贵子弟不可任之。不过,阎立本的绘画天赋,已经显露无遗,其笔触细腻,构图精妙,尤擅人物肖像,能传神写照。因此,李世民这一次,便选了他,与李守素同往汉营。绘画之任,就是交与了他。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阎立本不是一人从仕李世民,他有个兄长,叫阎立德,现亦仕在秦公府,为李世民幕僚,任职士曹参军,主掌河津及营造桥梁、廨宇等事。阎立德也擅长丹青,唯是近来暑热,军中艰苦,他患了疟疾,不便远行,是故李世民这次没有选派用他。
李守素、阎立本得了命令,应诺过后,便接过书信,还帐收拾行囊,当日出发南下。
只说他两人离开议事帐后,李世民喝了两口冰水,润了润嗓子,这才回答长孙无忌的疑问,说道:“阿兄,若你是李善道,接到我之此信后,你会是何反应?”
“若仆是李善道……,接到郎君此信后。”长孙无忌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在李善道的位置,揣摩说道,“反应方面,不外乎两种可能性。一则相信了郎君信中所言,便会整军备战,等待我大军南至灵石;一则半信半疑,心生疑虑,恐其中有诈,则必即会详加探查,遣细作密探,来到晋阳潜探核实,以定应对之策。毕竟关乎战局,李善道必不敢轻率行事。”
李世民点头说道:“正是如此!阿兄,不论他是信了我的信中所言,抑或不信,但正如阿兄所分析,最起码短日内,他势必都会顿兵灵石不动,这样,他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军岂不就皆可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从容部署,进而实现我奔袭离石,先歼刘季真部的意图!”
“仆知矣,郎君此信,是虚张声势,意在迷惑李善道。可郎君,李善道会中计么?”
李世民智珠在握,笃定地说道:“刘季真既作乱离石,从附了李善道,若我料之不错,一方面,得了刘季真为呼应,一方面,我军刚收复晋阳,刘武周部兵马犹颇有之,当此之际,李善道现也一定是急於进战!阿兄,我之此信可谓投其所欲。得了我之此信后,他定会中计!”
就在刚刚,针对李世民“先歼刘季真部”的这个筹划,长孙无忌指出了三个难点。
一个李善道,一个刘武周,一个刘季真部也许会散逃入山中。
李世民这封信,算解决了李善道的问题,但还有刘武周可能会趁机再攻晋阳、并及刘季真部或许不易速战速决这两个问题!因长孙无忌想了想,是这么回事,李世民说的有道理,便不再多虑李善道此处后,转而改问刘武周、刘季真这两件事,问道:“郎君,此信纵可延缓李善道攻下灵石、北进晋阳的时间,但像郎君适言,刘武周部其众犹多,又该如何遮掩?其若趁我主力西歼刘季真部,再犯晋阳何以应对?再则,刘季真部如不能一战尽歼,何以应变?”
“刘武周的问题,我再给刘武周写一封信就是。”
长孙无忌讶然,说道:“郎君,写何内容?”
“我信告与他,我退兵还晋阳,邀他会猎晋阳城下。”
长孙无忌是个聪明人,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立即就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拊掌说道:“妙也!此与去信李善道,异曲同工之妙!刘武周连战连败,见我军突然撤回,邀他会战晋阳,即便他听说了刘季真作乱离石的消息,一时间,他肯定也不辨郎君意求,不肯轻举妄动。”
“而至於刘季真部。阿兄之忧,担心我军不能一战将之尽歼,却此忧大可不必!我军奇袭奔至,一战足可将之尽歼!”李善道、刘武周两方,的确是问题,但刘季真,李世民根本就没把之当成个大问题,这一仗,他早已成竹在胸,只需调度得当,刘季真部必无逃脱之机。
长孙无忌信任李世民的军事能力,见他这般自信,遂再无疑虑,赞叹说道:“郎君高瞻远瞩,运筹帷幄,计策周密!如此一来,三方势力皆在掌控之中,我军可从容应对,逐一破敌。”
“传令下去,再与刘武周送约战书一道。他定不敢应之。然后我明日去信与他,我军便还晋阳。却还至晋阳后,不作休整,我引骑先行,便往离石,直取刘季真,出其不意,一战定之!”
长孙无忌领命,就叫来记室参军房玄龄,写就给刘武周的挑战书,遣吏送给刘武周。同时,李世民招聚诸将,将自己的战略谋划布置下去。数万唐军闻令而动,依计备战!
……
唐军行动,不需多言。
李守素、阎立本离了晋阳,昼夜兼行,两日后到了灵石城外。
时当下午,距城尚有十余里地,两人已听到了汉军攻城的呐喊声。
不远处有片丘陵。两人便先登上高处,眺望前边。
入眼是一颗颗裹着油布的石弹,在暑气里,被高高抛出,划出焦黑弧线,投掷向灵石城头!城下攻城的汉军将士,因离得远,看不清楚,约略只见人头簇拥、尘土飞扬。定是汉军弓箭手射的有火箭,引燃了石弹外的油布,或射中了城头的棚屋,灵石城上火光冲天,烈焰熊熊。
两人相对一眼,下了丘陵,继续前行。
离灵石城越来越近,围绕城外北、东、南三面,连绵的汉军营垒,宛如铁壁合围,旌旗招摇,跃入眼帘。——灵石城的西边是汾水,故是汉军主攻其余三面。营垒与灵石城之间,放眼望去,见到的尽是穿着红色戎装的汉军将士,一个方阵接着一个方阵,不知攻城兵马是有多少!
再前行一些距离,已可大略看到汉军攻城、唐军守城的场景。
汉军是三面俱攻,如燃烧的火海般,将灵石城包在其间。后阵预备队,如林的长矛,在烈日下寒光闪闪;前阵攻城队伍,架架的云梯搭在城上,每架云梯上都攀满了汉军的兵士,奋力向上,蚁附而攻,又有汉卒推着撞车猛烈撞击城门,发出震天巨响!城上、城下,箭矢如雨。
唐军在城头顽强抵抗。
李守素望见,北城头上的唐军守卒,凭借城墙死守,滚烫的热油泼下,并亦射有火箭,偶有云梯上的汉卒被滚油泼到,或衣甲被火箭点燃,痛呼声混着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李守素和阎立本两个,与战场尚隔着汉军的营地,可这痛呼、这焦糊味,他两人居然都可闻、可嗅!
滚油、火箭之外,守卒且以石块、檑木猛砸。南、东两面的攻守情况,李守素、阎立本要么望不到,要么望不清,可只这城北的攻守激战,已令他两人骇然失态。
失态到,他俩乃至没有注意到一小队汉骑的驰近。
还是跟从护卫他俩的唐骑提醒,他两人才回神,这一小队汉骑已在百步外。
李守素按住心神,令道:“不要放箭!高声齐呼,我等乃秦公信使。”
何用他说,此行他们是来送信,又不是打仗,况且护从他俩的唐骑才五十骑,在这汉营近在咫尺的地方,这些唐骑自是也不会射箭。众骑便高声同呼。百十步转眼即至,这一队汉骑到了近前。领头的是个火长,戒备着,打量李守素、阎立本等,喝问道:“干什么的?”
李守素年长,职位高,是主信使,他出面回答:“我等奉秦公之令,持秦公书信,呈李公。”
“秦公?”
李守素应道:“然也。”
“什么秦公?可是我家大王已为他备好绳索的秦公?”这火长话完,诸汉骑放声大笑。
李守素瞠目结舌,不知该何以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