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何晏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响,像被掐住脖子的锦鸡。
描金折扇不知飞去了哪里,两只保养得宜的手,此刻正慌乱地在脸上扒拉,蹭得满脸开花。
“你……你敢!”
那声音已失了清越,只剩黏糊糊的惊怒。
他本能想起身躲开这难堪,却忘了脚下的狼藉。
一只青铜酒樽,正骨碌碌滚过来。
“哎哟——”
惊呼声再起,他的身体已失去平衡,整个人踉跄扑去,跌倒在朱漆斑驳的亭柱边。
何晏蜷在地上,精心修饰的仪态碎了一地。
曹爽离得稍远。
飞溅的酒液只打湿了他半幅宽大的云纹锦袖,深色的酒渍迅速洇开,像一块丑陋的胎记。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倒退半步。
待看清何晏那副尊容,那个素来对镜自怜,描绘精致眉眼的何平叔,此刻满头满脸黏腻狼藉,蜷缩如虫。
曹爽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怒,是某种荒诞至极的情绪先涌了上来,硬生生压住了勃发的火气。
他的喉头滚动,想骂什么,一时竟忘了词。
夏侯玄反应最快,在那碟梅子糕脱手飞出的刹那,他快速侧身挪了半步。
虽然如此,袍角下摆,还是溅上了深褐茶渍,晕开如墨。
他站定,目光掠过何晏胸前那片紫红狼藉的锦绣,最终落在乘风的脸上。
有趣。
何平叔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亭内一时静得诡异,只有何晏脚下的梅子在滚来滚去。
待何晏起身,乘风扫了三人一眼,眸色一沉。
“看你们都是有钱人,每人二百两黄金给那乞丐。否则,谁也别想离开。”
掀翻了桌子,转头就敲竹杠?
这已不是放肆,是骑着脸碾。
曹爽瞬间从荒诞感里挣脱,怒火腾地烧红了脖子。
他捂着被碎瓷划出一道浅痕的手背,怒吼出声。
“大胆贼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敢在洛阳城掀我的桌子,找死。”
乘风的眼皮都没抬一下。
何晏更是气急攻心,胸口那片紫红糊住的锦缎剧烈起伏,声音都变了调。
“你……你这狂徒,好大的狗胆!知道我们是谁吗?竟敢……竟敢在此撒野!”
“我管你们是谁?你们爱谁谁!”
乘风眼皮终于垂了一下,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今日,在这洛阳城中,你大爷我,就是天王老子。”
“每人二百两黄金,”他重复,一字一顿,“少一两,都不行。”
“大胆!”
曹爽被那句“你大爷我就是天王老子”呛得险些背过气去,梗着脖子怒吼。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乱臣贼子,竟敢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来人,将这莽夫给我拖出去乱棒打死。”
话音落下,他的手下没见上来,却急匆匆跑上四位神色慌张的锦衣华服之人。
打头的两人穿着馆驿的锦服,正是今早引路的李信与王忠。
此刻,二人脸上哪还有半分体面,袍角沾着泥,额前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看见乘风时,腿肚子都在转筋。
“先……先生!”
李信结结巴巴地开口,眼神瞟了眼亭内炸毛的曹爽,又慌忙落回乘风身上,“可算找着您了,宫里……宫里来人了!”
话音未落,他身后两位太监已抢上半步。
宫中纹袍,领口缠枝莲暗绣,腰间悬着象征内侍官身份的双鱼银鱼袋。
左边那位面皮白净无须的太监,气息尚未喘匀,尖细的嗓音便已拔高。
“哪位是乘风贤士?奉陛下口谕——特来请先生即刻入宫赴宴!”
“乘风……贤士……”
太监口中吐出的这四个字,落在地上,却像是惊雷,瞬间在曹爽、何晏、夏侯玄三人的天灵盖上炸开。
身体猛地一震,三人瞬间僵住。
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方才亭中,他们还兴致勃勃,言语间带着隐秘的兴奋与敬畏,谈论着那位在丹墀之上,定风雨、碎甲兵的奇人异士。
甚至,三人还煞有介事地对那奇人提出的“地道”与“天道”之论,引经据典,试图剖析其玄奥。
谁也没能想到,那位震惊朝堂的奇人,此刻就站在眼前,还把他们清谈的现场掀成了烂摊子。
亭内三人的脸色,比何晏胸前的梅汁还要难看。
寒气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手脚霎时冰凉。
曹爽方才还梗着的脖子,此刻像被无形的手按得低垂下去,喉结滚动,竟一个字也吐不出。
何晏的手抖得更厉害,方才被梅子糕糊住的眼,此刻倒像是真瞎了般不敢抬。
他自小锦衣玉食,注重仪容,在洛阳城的勋贵圈子里,谁不捧着敬着?
可在这位奇人面前,他的那点优越感,碎得比案上的瓷片还彻底。
夏侯玄也是身体哆嗦,脸色苍白,方才那点看戏的兴味荡然无存。
“原……原来是乘风先生。”
夏侯玄强压下心头的惊悸,率先躬身行礼。
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方才……是我等有眼无珠,冲撞了先生,还望恕罪。”
他一低头,曹爽与何晏如梦初醒,慌忙跟着躬身,那姿态比见了曹丕还要恭顺。
曹爽甚至想抬手扇自己两耳光,方才竟说要将这尊大神“乱棒打死”,此刻想来,简直是嫌命长。
乘风对那两位太监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曹爽等人。
“二百两黄金,每人!”
他声音平静无波,却直穿耳膜。
说罢,转头对亭外仍僵着的家仆,挥了挥手,取消了束缚。
曹爽三人如同听到了救命符咒,浑身一激灵。
“快!快取金来!”曹爽嘶声对着仆人喊,声音还在抖。
“取……取金!”何晏也忙不迭附和,声音含混不清。
“速去!”夏侯玄低喝补充。
三个世家公子,此刻像是被催命的债主盯着。
很快,六百两黄金被小心翼翼地放在瞎眼老乞丐面前。
老丐那布满皱纹的脸不停抽动着,喉咙里发出兴奋地、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嗬嗬声。
他实在看不清谁是谁,自是不知道应该感激哪位?
直到看着那老乞丐离开,乘风这才用手指了指曹爽三人。
“记住,以后公共场合,禁止大声喧哗。”
言罢,不再理睬三人那诚惶诚恐地应诺,在两位太监的引领下,转身下了亭阁。
李信与王忠连忙跟上,大气不敢出,只觉得这位先生的行事,比宫里头的传闻还要惊人。
训斥曹爽、夏侯玄、何晏这等洛阳顶尖的贵胄公子如同训小孩?
这可是连帝王都要给面子的家族!
这是个什么世道?
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缩了缩脖子,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