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事?”
赵有德吸溜着烟杆,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吃饱喝足,甩着尾巴慢悠悠打他身边经过的几头黄牛。
见不过短短几天的日子,几头牛便被宋观文打理得干干净净,油光水滑,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将视线落到明显白净了不少的宋观文身上。
看见赵有德眼里的满意之色,宋观文抿了抿唇,没有和他绕圈子,而是压低了声音,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能接下这活?是不是因为林知青求过您?”
“你说啥?!”
像是没料到宋观文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赵有德被他惊得身子一抖,烟斗里燃着的的烟丝被他这么一颠,顿时飘了几点出来,落到他的手背上,烫得他打了个哆嗦。
“您别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您确认一下。”
见着赵有德的反应,宋观文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这桩活计落到他头上那一刻,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性子冷淡,不像李彬那样说话讨喜,也不像张建国那样老实,埋头苦干,对于分派给自己的活计,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地完成,因此在知青点和村子里都算不上多受欢迎。
而赵有德作为田间地头农活一把抓的能干人,是个最最见不得知青们躲懒偷闲的,更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
他不能晒太久太阳,又因着伤在床上躺了十来天,本来都做好了被赵有德数落一通,然后在后面的日子里当牲口使的准备了。
可这人却一反常态,不仅没对他说一句重话,反而还像个体恤后辈的叔伯一样,给他安排了个对他来说几乎是“天上掉馅饼”的轻松活计。
事出反常必有妖,宋观文自诩是个冷心冷肺的,自然不会相信他说的那些“你婶子心疼你晒不了太阳”的鬼话。
他本来还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桩活计会落到自己身上,可一转眼,便撞见了明显心里藏着事的林惜。
这个傻瓜,还以为自己演得很好呢,但她不知道,只要她一说谎,就会不自觉的揪自己的衣角,说话也开始结巴。
意识到是林惜为自己求来这桩活计的那一刻,宋观文在想些什么呢?
没有惊喜,没有意外,而是从心底里生起了一股“果然如此”的释然感。
也只有像她这么傻的人,才会在明明怕他怕得不行的时候,偷偷藏起桃酥塞进他手心。
才会在她自己刚刚都才大病初愈的时候,还惦记着他不吃糖便会头晕的毛病。
她又不是去泥里打了个滚儿,哪里来的泥巴能让她洗个手都要洗上半天?还不是为了确认赵有德是不是真的如她所愿,给他安排了放牛的活计。
宋观文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那天她蹲在水沟边,穿着一身青布短褂子,被草木环绕的画面。
一阵风吹来,到底是衣裳在动,还是草木在动呢?又或者,是他的心在动。
怎么会不心动呢?一个从小就没了母亲,在继母和父亲手下讨生活,因着性格不讨喜而被冷眼相待的人。
又有着被继母和父亲偏爱的弟妹做对比,自以为看透一切,早已不在乎这些的宋观文,其实是个比谁都渴望偏爱的自私鬼。
不是雨露均沾,不是一视同仁,而是独一无二,无条件被选择的的偏爱。
带着温度的桃酥,仿佛能甜进心里的冰糖,轻轻晃动的蒲扇,窗台上早已干枯的野花,明明是微小得转眼就能忘记的东西,可却被宋观文拿出来,一遍遍地在心底里反复咀嚼。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从几乎将他淹没的孤独情绪里找到一丝慰藉,并以此安慰自己——他并不是一无是处的,他也值得被人在意,被人……喜欢?
“啧——”
赵有德有些烦躁的叹气声打断了宋观文的思绪,他狠狠嘬了两口旱烟,吐出一团烟雾,神情别扭地看向宋观文。
“那丫头不是让我瞒着你吗?怎么自己和你说了?”
见他误会了,宋观文忙开口解释道:“她没和我说,我自己猜到的。”
“真的?”赵有德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一张黝黑的脸上满是怀疑之色。
“真的,否则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来找您打听这事。”宋观文见他不信,放低了声音,语气诚恳道。
“就是她年纪小,不懂这些,明明是替我求的活计,偏偏还要越过我给您孝敬东西,实在太麻烦您了。”
“今天来找您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您提点我两句,她代我孝敬您和婶子什么东西了,好让我心里有个底,日后也好给她补上……”
赵有德原本还因着他突然找自己打听送礼的事而有些恼怒,他身为大队长,一向是对事不对人,不爱搞那些送礼攀亲,虚头巴脑的事。
这次能收林惜的礼,还是因着自家进门三年,才终于怀了身子的二儿媳妇,他那二儿媳妇勤快能干,对他和老婆子也孝顺,就是身子弱了些。
进门三年,才终于怀上了这么一胎,去镇子里医生说她什么营养不良,要多吃些好的补补身子,最好是鸡蛋鸡肉,麦乳精这些。
可这鸡蛋鸡肉好找,麦乳精这种城里人都不一定买得到的稀罕物却难得,因此林惜这礼实在送得及时又贴心。
况且她送礼还不是为自己求什么让赵有德为难的事,而是一个本来就要放出去的,放牛的活,就算他给了宋观文,旁人也挑不出什么不是。
天时、地利、人和,一向不收礼的赵有德自然动摇了,因此咬咬牙,便答应了下来。
当然他也不是那么贪得无厌的人,只收了那罐麦乳精,让林惜将烟红糖都拿回去,可她却执意不收,只说是感谢他和自家老婆子当初替宋观文治伤的谢礼,要是不收她就不走了。
赵有德这才红着张老脸收下了东西,还颇为不好意思的让人提了一篮子樱桃回去。
只是他不明白,林惜为啥要让他瞒着宋观文,对此,林惜只是腼腆一笑。
“伟大领袖不是说过嘛,咱们要学 同志,做好事不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