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郡。
马庄。
八月中旬,正是大暑之时,
炙热席卷了大地,这样的恶劣天气,对兵卒来说,那是一种折磨。
郡兵曹林看见,远方几里的大路上,因白阳炙烤,而显得略微扭曲。
鲁国郡兵们,甲胄散乱,躲在一处小沟丘后面,
这条漳河的灌溉分流,水位已经很低了。
不少靠近岸边的泥地,干裂的口子比拳头还大。
“狗日的,怎么搞?外面好像都是赵军斥候。”
“妈的,别赵军斥候了,咱们这么打两天,直接晒死去。”
说话的人是曹猿,他是曹林的同乡,还读过一点书。
此刻曹猿头顶有树枝顶起来的白布,在水沟子背面,遮点太阳。
他身上甲胄,腰间挂了长刀,随时准备拼命。
人生的际遇,是无法想象的。
几个月前,他们一起辞别鲁国郡曹家村的父母,
应大梁皇帝令,北上抗击赵国。
可惜,真的来到战场,这群踏上异乡的农家子弟,
才知道,所谓的封侯拜相,只不过是一开始的痴心妄想而已。
梁赵之战,太过残酷,
曹林现在只想活下,封不封侯的,那都不敢想了。
如今,魏州驻扎的梁军主力,乃是中原大名鼎鼎的虎卫军,
而一万鲁国郡兵,便是这些虎卫军老爷们的仆从军。
经验丰富的老兵卒油子说了,
梁军这里算好的了,有甲胄、吃食,住所也有人考虑。
将官也把咱们当人看,军饷、田地到时候都有,大伙心气还是在的。
十五年前,服兵役,那是口粮自带,没有就花钱买,没钱那就只能饿死。
要是赶上以前,他们这些力为青壮,身覆覆甲,弓弩齐备,
还在家乡有过训练的兵马,那都算的上是精锐了。
可现实是,这样兵卒,在梁赵战场,只能当炮灰。
几个月前,
曹家村的郡兵,是从开封郡徒门渡坐船过的黄河,
当时人潮汹涌,同乡曹猿一下船就吐的不行。
曹林等人,在黄河水营,领了兵器甲胄后,直接随鲁国将军,来到了魏州郡。
魏州大营占地巨大,旗帜连绵,
号角嗡鸣,一派肃杀之气。
入营后第四天,他们这两千人被派往魏丘战场,
因为,赵军大将上官彪正在进攻此地。
上头的命令,是要他们前往支援,并有可能的话,压制赵军出魏丘。
可到了战场,曹林才知道,什么叫做命如草芥!
兵卒从群,人随墙进,战场绞杀,血雾弥漫。
哀嚎声、呐喊声,死亡前的疯狂之声,并随战马嘶鸣,是曹林对战场的第一印象。
魏丘之地,战鼓一响,容不得任何犹豫,
鲁国郡兵,听从命令,从侧面袭击一支朱红金边的赵军。
曹林等人甲胄齐备,手中有兵刃,
听着号角声、将军怒吼,跟随着大部队,呐喊冲锋。
那天,曹林记忆犹新,因为下午的时候,
乌云遮蔽,没那么热,穿着甲胄竟然熬的住。
可惜了,甲胄熬的住,人熬不住了。
两千刀盾手、长矛手齐备的郡兵,仅仅被对面分出的少量步卒就击败了。
战场之上,但见敌军大盾如墙,长矛如林,千人如一,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战马嘶鸣,号角响动间,
过去还觉得像那么回事的鲁国郡兵,被成片成片的屠戮。
他们的圆盾,远不是对面大盾的对手。
郡兵的长矛对刺,也远远比不上敌军那种近乎机械般的进攻。
头顶还有羽箭袭来,曹林哪里见过这种东西?
直到同乡同县的人,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倒下,曹林才知道,赵军原来是如此可怕。
看对面,估摸着一千人不到,
可击溃他们,似乎根本不成问题。
精锐!
这就是精锐?
曹林相信,此刻也许赵军同样在思索这个问题吧。
魏丘之上,杀声震天,尘土飞扬,
前方兵马如潮,隐约可见残肢断臂乱飞,血雾弥漫,不少兵卒都骚乱了起来。
他们大喊大叫,有些人甚至哭着乱挥舞兵器,
原来人在极致的恐惧面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曹林的手也在发抖,他也害怕,他也恐惧,
可他不敢回头,因为两军作战,回头就是死!
督战队可不是摆设。
几百步外,战鼓如雷,号角嗡鸣。
深蓝色的大纛下,是一员威风赫赫的将领在发号施令。
面对左翼鲁国郡兵被击溃,即将全军覆没的情况,
这名梁国大将根本不屑一顾,大军命令没有任何改变。
“继续前进!压垮赵军!”
“继续前进!压垮赵军!”
“继续前进!压垮赵军!”
战场之上,数万人在拼杀,血肉横飞,尸体遍布魏丘,
鲜血流在干燥的土地上,尘土结块,渐渐汇聚成了血洼。
如此可怕的战场,必然有人逃跑,
曹林看见,梁军的督战队已经在杀人了。
曹家村的放牛汉子知道,他只要敢后退一步,
那些骑着河曲马,来回巡视的梁军弓弩兵,就会毫不犹豫的射死他们。
在魏丘,在数万人的战争中,
鲁国郡兵似乎是一支无足轻重的力量。
赵军凶如虎狼,东北方向,他们推行神速,
曹林已经可以看见,赵军大盾上的鬼面雕刻了。
一根根长矛,‘噗噗’声不断,同县的兵卒根本抵挡不住。
他们需要大盾,需要重甲,需要指挥,
否则不可能是赵军的对手。
两千郡兵即将消亡,很快就到曹林了,
不少同乡急哭了,可他们出来战斗,别无选择。
就在敌人的长矛,离他们几步的距离时,
魏丘战场,一阵急促的号角,嗡鸣不止,
随后,赵军便退了。
赵军退了?!
曹林记得,他河曹猿当时什么都没顾及,直接瘫软在地,
望着井然有序,迅速撤离的赵国兵马,
他们跟几个同乡抱在一起哭泣,曹林的双手在颤抖,那是劫后余生的本能反应。
赵人骁勇!?
这四个字在过去,只不过是一句茶余饭后的闲谈。
可如今亲身体会,曹林才知道,
这场战争,他们将要面对什么。
“哒-哒-哒-哒……”
杂乱的马蹄声,在鲁国郡兵的后方响起,
曹林看见一个硕大的马头,
那是一匹通体黝黑的大马,四肢强健,毛色泛着光亮。
曹林肯定,这绝对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的马。
“你!对,就是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曹猿!”
曹林身旁,同乡好友曹猿,在曹林震惊的目光中,抢先回答了梁国将军的问题。
“你们做的不错,死战不退,抵挡住了步二营的上官彪。”
卓庸挥舞马鞭,指着曹猿,目光如炬道,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百人将。如果你们统领死了,你就是统领。”
曹林有些想不通,曹猿方才一直躲在后面,什么也没干,
甚至他们还差点成了赵军的刀下亡魂,
但现在,曹猿竟然莫名其妙,成了鲁国郡兵的统领。
虎卫军卓庸走了,
他告诉所有兵卒,运气也是一半的实力。
为什么同样是冲锋,赵军从西面杀了,而曹猿正好在东面。
为什么这里还有几百人,本将军第一个找的,偏偏就是曹猿,这就是运气。
战场,不单单要比实力,还要比命硬。
命要是不好,哪怕天下第二武将,见面就碰天下第一,那也是死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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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国郡兵,骁勇善战,曹猿死战上官彪而不退,作战英勇,升为郡兵统领。’
赵元始二年,八月十三,
烈日当空,晒的兵卒人困马乏。
吹拂的大风里,仿佛都带着一股热浪,让身披戎衣甲胄的兵卒们,宛如受刑。
水沟子后面,虎卫军那天宣读军令的声音,此刻还在曹林的脑海里回荡。
他感觉那一天,就像做梦一样。
也许,他错过了此生唯一的机会,但他并不后悔。
在随后的时间里,鲁国郡兵得到了补充,全部是中原各郡子弟。
这些兵卒中,不少人的家族宗老,通过行军商人,来拜访了郡兵统领曹猿,
为了乞求他的照拂,短短几天,前前后后送来了几百贯银钱。
几百贯钱?!
曹林看见了同乡曹猿,激动的手舞足蹈。
这些银钱,对一个连媳妇都娶不到的穷书生来说,简直是一步登天。
“赵军斥候来了,杀啊!”
“弟兄们,赵局斥候来了,杀出去!”
“拼啊,杀啊!杀呀!!!”
漳河水渠后面,曹林被同乡曹猿的怒吼,打断了思绪。
曹猿是死过一次的人,他在战场上,双目赤红,巍然不惧。
此刻,鲁国郡的曹家书生,已经彻底化成了战场野兽,
他拔出长刀,带头冲锋,恶狠狠的咆哮,
“弟兄们,赵军来了,随本将杀!”
八月暑中天,烈日最毒时,
大地因为白阳,看上去略显扭曲。
而在视野扭曲的尽头,一支两千人的郡兵,
在其统领拔刀冲锋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向赵军斥候发动袭击。
对,赵军是骑兵。
对,赵军骁勇善战。
甚至,梁卒可能会大量死亡。
但曹林知道,在曹猿统领的眼里,战争拼的就是命!
他的军令是消灭敌人,这是卓庸将军的命令。
曹猿的一切,都是卓庸将军给的,
人前显圣,地位权势,甚至将来的娇妻美妾。
如果他不敢冲锋了,他的刀不利了,那他将失去一切。
但命只有一条,同乡曹猿真的还能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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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始二年,八月十三日。
魏州郡的马庄争夺战,日趋白热化,
魏丘、新乡、马庄等地,上官彪渐渐不敌虎卫军卓庸。
八月十五日,赵帝周云见事不可为,命令步二营从魏丘、马庄撤离,
梁军在次日,占据马庄,将战线北推六十里。
虎卫军卓庸,甚至嚣张的将帅营前移,立纛在了梁军的最前方。
八月中旬的魏州之战,卓庸最终占据马庄,
这标志着,在梁赵河北战场,梁军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不过这一战,卓庸的行事风格过于狠辣,
把郡兵当炮灰用,事后又给兵卒加官进爵,搞的完全是良家子那一套。
如此不把梁军当人的行为,让他在梁国中,
本就是叛徒的形象,如今更是被贴上来恶毒小人的标签。
但对此,梁国军方却嗤之以鼻。
现在只要能打赢赵军,要什么给什么。
赢了河北,才有未来,其它的都要为河北战争让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