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混杂着劣质炭火燃烧的呛人烟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难以驱散的血腥气,沉淀在幽州节帅府深处这间被改造的“静室”里。
与其说是静室,不如说是披着奢华外衣的囚笼。
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波斯绒毯厚实柔软,博古架上陈列着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但这一切都被那粗如儿臂、泛着寒光的铁栅栏门和墙上高悬、仅容头颅探出的狭小铁窗所破坏。
窗外,是幽州城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寒风卷着细雪,呜咽着掠过。
韩休琳,曾经叱咤河北、令小儿止啼的“幽州王”,此刻正背对着铁门,盘膝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赤裸着上身,虬结的肌肉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狰狞伤疤,如同盘踞的蜈蚣。
最大的一道从左肩斜劈至右肋,皮肉虽已愈合,但那深可见骨的凹陷和周围暗红的印记,依旧诉说着太行山那场惨烈伏击的残酷。
他原本雄壮的身躯明显消瘦了许多,曾经睥睨四方的虎目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此刻正死死盯着墙角一只奋力挣扎、试图翻越一块小石子的蝼蚁。
他的拳头紧握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愤怒、屈辱、绝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
刘豹临死前那一声撕心裂肺的“节帅——!”仿佛就在耳边回荡,还有那些跟随他多年、最终却曝尸荒野的亲卫兄弟们……这一切,都拜门外那个即将到来的人所赐。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铁锁“哗啦”一声被打开,厚重的木门“吱呀”推开。
一股清冽的、带着雪后初霁气息的冷风涌入,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浑浊,却也带来更深的寒意。
卢珪走了进来。
他身披一件华贵异常的银狐裘斗篷,内衬玄色锦袍,玉带环腰。
斗篷的银白绒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晕,与他那张俊朗却过分冷峭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他看起来已经五十出头,身姿却挺拔如雪中青松,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一般精准。
他的眼神深邃,如同幽潭,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却蕴含着洞察人心的力量。
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白瓷茶盏,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散发出上等龙井的清香,与这囚室的氛围格格不入。
两名身披玄色重甲、面甲覆脸、只露出一双冰冷眸子的“玄甲”武士无声地立于门外,如同两尊铁铸的雕像,隔绝了内外。
“节帅。”卢珪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优雅腔调,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他并未走近,只是站在门口那片相对明亮的光影里,目光落在韩休琳伤痕累累的脊背上,眼神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韩休琳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他没有回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卢珪!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有种就杀了老子!把老子像条狗一样锁在这里,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老子出去,老子跟你单挑!看老子不活撕了你!”
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充满了刻骨的仇恨,胸膛剧烈起伏,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卢珪轻轻吹了吹茶盏上氤氲的热气,动作优雅得如同在品鉴一件艺术品。
他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喉结微动,这才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仿佛很真诚的“无奈”:“杀你?”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终于转过身、双眼赤红如同要喷火的韩休琳,“节帅何出此等诛心之言?”
他将茶盏轻轻放在一旁紫檀小几上,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
他向前踱了两步,银狐裘的下摆扫过光洁的地面,没有沾染一丝尘埃。
“若非卢某及时派人接应,节帅此刻恐怕早已曝尸太行荒野,成为豺狼口中之食;或是被郭子仪押解回长安,受那千刀万剐、悬首朱雀门的凌迟之刑了。”
卢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敲打在韩休琳紧绷的神经上。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太行山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自己如丧家之犬般被心腹拼死救出的惨烈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韩休琳眼前。
“卢某救你,”卢珪的目光直视着韩休琳眼中翻腾的怒火,语气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庄重,“一是念在昔日同僚,韩帅对幽州亦有苦劳的情分;二则,更是为幽州大局着想!为这满城百姓着想!”
他摊开手,姿态仿佛悲天悯人。
“大局?哼!”韩休琳猛地站起,巨大的身躯因虚弱和愤怒而微微摇晃。
他指着卢珪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那纤尘不染的银狐裘上,“你的大局就是夺老子的基业!杀老子的兄弟!把老子像条狗一样锁在这里!”
他低吼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刘豹……刘豹他跟着老子十几年!为你卢家流过多少血汗!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想到刘豹被数杆长矛钉死在辕门上的惨状,韩休琳的眼中涌起一层水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暴戾淹没。
“基业?”卢珪脸上的那层温和如同劣质的油彩,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冰锥,周身那股千年门阀积淀下来的威视,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韩休琳呼吸一窒,感觉胸口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
卢珪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如同神只审判蝼蚁的意味:“节帅所谓的基业,就是那八万葬身太行、尸骨无存的幽燕子弟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般狠狠砸在韩休琳的心上。
韩休琳的脸色瞬间由愤怒的酱紫褪成一片死灰。
太行山!那场精心策划的伏击!郭子仪的旌旗在晨光中猎猎作响,伏兵四起,箭矢如蝗,滚木礌石如同山崩!
他引以为傲的幽州铁骑在狭窄的山谷中挤作一团,成了活靶子。
战马的悲鸣,士兵的惨嚎,兵器碰撞的刺耳声,血肉被撕裂的闷响……那些年轻的面孔在血泊中扭曲、消逝……这一切,都是他刚愎自用、不听劝阻、妄图一口吃掉郭子仪主力的恶果!
“就是这座被长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随时可能招致朝廷大军雷霆一击、玉石俱焚的危城吗?!”卢珪步步紧逼,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韩休琳面前。
两人距离极近,韩休琳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着书墨和名贵熏香的复杂气息,这气息让他感到窒息和极度的厌恶。
卢珪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韩休琳皮肤生疼。
“韩休琳,你太自负了!”卢珪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你以为凭着一腔蛮勇,几万骄兵悍将,就能裂土称王,与天下为敌?你错了!大错特错!”
他微微俯身,深邃的目光直视着韩休琳眼中翻腾的怒火和那深处一丝无法掩饰的动摇与痛苦,“你不过是被裴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一个莽夫!一枚随时可以碾死、丢弃的棋子罢了!”
“你放屁!”韩休琳嘶声反驳,但底气明显不足。
“放屁?”卢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如同寒潭上掠过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却带着彻骨的寒意,“若非我范阳卢氏,千年门阀,暗中扶持,你以为你能在安史乱后群雄并起的北疆,迅速坐稳幽州节度使之位?”
他向前又迫近半步,几乎贴着韩休琳的鼻尖,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你以为你那些精良的军械、充盈的粮饷、甚至部分填补你战损的精锐兵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韩休琳如遭雷击,巨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踉跄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床沿上才稳住身形。
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要怒骂,想要反驳,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
卢珪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锥,无情地刺穿了他一直用武力掩盖、不愿也不敢去深想的残酷现实。
那些关键时刻“恰好”出现的物资,那些“慕名而来”的精锐老兵……原来背后都有卢氏这只无形巨手的影子!
他自以为是的雄图霸业,在真正的世家底蕴和朝堂算计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脆弱不堪!
他不过是个被推到台前的傀儡,一个吸引所有明枪暗箭的活靶子!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韩休琳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他自以为是的根基,他拼杀半生打下的“基业”,原来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卢氏的沙盘之上!
他韩休琳,从头到尾,都只是卢家棋盘上的一颗关键棋子,仅此而已!
如今,这颗棋子,在太行山那场愚蠢透顶的冒险中,价值已经被彻底榨干了!
看着韩休琳瞬间垮塌下去的精神,卢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站直身体,重新拉开了距离,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稍减。
他话锋一转,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施舍般的、高高在上的“温和”。
“不过,”他拢了拢银狐裘斗篷,动作从容优雅,“你活着,对我卢氏……对幽州,还有用。”
他看着韩休琳眼中重新燃起的、屈辱而微弱的火焰——那是对生的本能渴望,慢条斯理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在安排一件物品的用途,“你,终究还是李隆基钦封的幽州节度使,这个名分,还在。”
他踱步到那扇狭小的铁窗前,背对着韩休琳,望着窗外漆黑如墨、风雪渐起的夜色,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只要你还‘活’着,坐在这幽州城里,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有利于稳定局势。”
他微微侧首,冰冷的余光扫过韩休琳绝望的脸,“这,就给了我们更多整军备战、巩固根基的时间。这,是你现在唯一的价值,也是你还能喘息的唯一理由。”
卢珪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玉质面具:“所以,对外,你依旧是幽州之主,只是‘重伤未愈,需静心调养’。一切军政庶务,由我卢氏‘代行’。”
他特意在“代行”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懂了吗,韩‘节帅’?”
韩休琳彻底明白了。
自己不仅是一颗被榨干价值的弃子,更成了一个被精心包装的傀儡,一个被卢氏用黄金锁链锁在深宅中的、用来抵挡长安怒火的挡箭牌和象征物!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几乎让他窒息。
他死死盯着卢珪那挺拔而冷漠的背影,看着他轻抚狐裘的优雅动作,仿佛在抚摸一件心爱的玩物。
反抗的念头如同火星般在绝望的灰烬中一闪而过,但立刻被刘豹临死前凄厉的惨嚎、被窗外日夜不停的、如同催命符般的筑城号子声、被那两名玄甲武士身上散发的、无处不在的铁血杀伐之气彻底碾碎。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此刻稍有异动,哪怕只是流露出一丝不甘,下一刻,他就会“伤重不治”或“畏罪自尽”,死得无声无息,合情合理。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仅存的骄傲。
他那曾经支撑着他在尸山血海中屹立不倒的脊梁骨,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走了。肩膀垮塌下去,雄壮的身躯佝偻着,如同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好……好一个范阳卢氏……”韩休琳颓然地低下头,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咀嚼着苦涩的砂砾,“好深的心机……好毒的手段……”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卢珪,那眼神复杂到极点——有恨,有惧,有认命,最后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老子……认栽了。”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卢珪脸上终于又挂起了那副云淡风轻、仿佛掌控一切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却依旧不带丝毫暖意。
他微微颔首,仿佛在嘉许一个听话的仆人。
“安心在此‘静养’吧。需要你‘露面’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安排。好自为之。”他不再多言,仿佛多说一句都是对时间的亵渎。
他拢了拢银狐裘斗篷,转身,玄色的斗篷下摆带起一阵冰冷的空气旋涡,径直走向门口。
囚室的门再次沉重地关上,“咔嚓”一声落锁,清脆而冰冷,如同在韩休琳的心上也落了一把锁。
他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彻底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沿。
他抬起头,透过那被粗硬铁条分割得支离破碎的窗棂缝隙,望着外面一片漆黑、如同深渊巨口般的夜空。
风雪拍打着铁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幽州王”的桀骜与不屈,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
只剩下无尽的灰败、麻木,以及……一丝深埋在骨髓最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如同冬眠毒蛇般扭曲滋长的怨毒。
这怨毒,暂时被绝望的寒冰封冻,但终有破冰噬人之日。
……
……
卢珪掌控幽州后,这台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以远超韩休琳时代的、令人心悸的高效和冷酷,开始全速运转。
范阳卢氏千年积累的恐怖底蕴,如同沉睡的巨人苏醒,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其力量渗透到幽州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粒粮食、每一个人的呼吸之中。
告示如同密集的雪片,一夜之间贴满了幽州及周边州府每一处显眼的城墙、驿站、村口的土墙,甚至乡间小道的枯树上。
红纸黑字,在冬日灰白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目,散发着一种混合着诱惑与不祥的气息。
“募兵令:凡年十六至四十,身无残疾者,皆可应募!月饷银五两!安家费二十两!杀敌立功,另有重赏!保境安民,护我桑梓!” 白花花的银两数额,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苦百姓和失去依靠的流民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五两月饷,足以养活一家数口;二十两安家费,更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巨款!
“征夫令:为修缮城防,抵御北虏,保我幽州万民身家性命!征召民夫!日供三餐,给口粮!另付工钱每日三十文!以工代赈,共筑长城!”
“以工代赈”四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击中了无数因黄尖涧惨败(太行山之战在幽州内部的称呼)而失去父亲、丈夫、儿子,生活无着、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青壮的心。
与其冻饿而死,不如去城墙下卖力气,至少能混口饭吃,还能拿到铜钱!
告示前围满了人群。
有面黄肌瘦的汉子,眼中闪烁着对银钱的渴望和对未来的茫然;
有白发苍苍的老妇,颤抖着手指抚摸着募兵令上“安家费二十两”的字样,浑浊的眼泪无声滑落——她的儿子死在了太行山,留下嗷嗷待哺的孙儿,这笔钱,是活下去的希望;也有眼神麻木的流民,只求一口吃的。
卢氏派出的文吏站在告示旁,声嘶力竭地宣讲着,唾沫横飞,将“长安的威胁”、“胡虏的凶残”、“卢氏的恩德”反复灌输。
在生存的绝对压力和重利的诱惑下,人群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开始骚动。
有人咬咬牙,率先走向募兵处排起了长队。
更多的人,则被手持皮鞭、腰挎横刀的监工驱赶着,汇成一股股沉默而庞大的人流,涌向城墙下那巨大的工地。
一个叫赵三的汉子,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是城郊的猎户,妻子在去年冬天病死了,唯一的儿子刚满十七,瞒着他偷偷跑去太行山想挣军功,结果尸骨无存。
当征夫令贴到他们村口时,赵三看着空荡荡、冷冰冰的家,看着儿子留下的一把破旧猎弓,眼神空洞地站到了民夫的队伍里。
他沉默地扛起沉重的条石,肩膀瞬间被粗糙的石棱磨破,渗出血迹,但他毫无知觉。
监工的皮鞭在空中“啪”地炸响,抽在一个动作稍慢的少年背上,留下一道血痕。少年闷哼一声,咬着牙加快了脚步。
赵三麻木地看着,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他知道,卢家所谓的“共筑长城”,就是用他们这些失去亲人的可怜虫的血肉,去填补韩休琳留下的窟窿,去铸造卢氏新的权柄高墙。
卢珪的心腹谋士私下里得意地称之为“用韩休琳的血肉,铸我卢氏的长城”。
冰冷的现实,残酷得令人窒息。
与此同时,一张无形的巨网正以幽州为中心,悄然在河北道张开。卢珪深知孤城难守,必须将幽州置于一个更广阔、更复杂的棋局之中。
他利用卢氏在河北道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庞大人脉和影响力,精心挑选心腹死士,携带其叔父卢承嗣亲笔所书的“荐书”——那不仅是一封信,更代表着范阳卢氏的意志和承诺——以及沉甸甸、足以晃花人眼的金锭,秘密出发,如同幽灵般穿梭于河北各州郡。
易州刺史府,后堂密室。
炭火烧得很旺,易州刺史王通,一个身材微胖、眼神精明的中年人,正不安地搓着手。
他对面坐着一位自称卢珪特使的中年文士,气质儒雅,眼神却锐利如鹰。
桌上摊开的锦盒里,整齐码放着十根黄澄澄的金条。
“王使君,”特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长安‘均田’‘抑豪’之策,刀刀见血,直指我河北根本!韩休琳莽夫误国,已不足为恃。今我卢氏主掌幽州,欲联合忠义之士,共保桑梓。唇亡齿寒之理,使君当比在下更明白。”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叩击人心的轻响,“卢公(卢珪)承诺,若幽州得保,易州当为首功,盐铁之利,可增三成。至于使君去年‘代收’的那笔本该送往长安的秋赋……”
特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王通额角渗出细汗。
三成盐铁之利!还有那笔被他截留的秋赋,足以让他全家死上十次!
卢家不仅知道,而且成了把柄!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着那诱人的金锭和隐含威胁的信函,最终重重地点了头:“请转告卢公,王某……愿效犬马之劳!即刻招募乡勇,筹集粮草!” 这是利诱与威逼的结合。
而在瀛州一处豪强坞堡中,气氛则截然不同。
堡主郑彪,一个满脸横肉、凶悍异常的武夫,正瞪着一双牛眼,看着卢氏特使带来的金锭和一封措辞强硬的密信。
“不合作?”特使冷笑,声音如同寒冰,“郑堡主莫不是忘了,去岁你手下劫掠商队,杀良冒功之事?那些苦主,可都在我卢氏庇护之下。若我将证据和苦主一并送往长安,再附上你与韩逆部将私下往来的书信……堡主觉得,裴相是会信你剿匪有功,还是视你为韩逆余党,发兵剿灭?”
郑彪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但看着特使身后两名气息沉凝、眼神如刀的护卫,他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下:“……卢公但有差遣,郑某……莫敢不从。”
这是赤裸裸的威压。
或晓之以利(许诺共享幽州之利,共抗长安),或动之以情(唇亡齿寒),或施以威压(暗示不合作者将被视为韩逆余党),卢氏这张无形的大网,正将河北道那些心怀鬼胎、对长安政策不满的州郡官员和地方豪强,一一网罗。
他们或暗中招募私兵,或偷偷收集粮草军械,或开放隐秘通道,一张围绕幽州的潜在外援和战略缓冲地带的网络,正在风雪中悄然编织成形。
……
……
幽州城,这座古老的北疆雄城,成为了卢氏防御体系最坚硬的核心。
站在城下仰望,景象令人震撼,也令人心头发寒。
城墙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永不停止的蚁丘。
数以万计的民夫如同密密麻麻的工蚁,在凛冽的寒风中,攀附在陡峭的城墙上。
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甚至在单薄的破衣外直接捆着草绳御寒。
监工粗粝的呵斥声和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此起彼伏,与民夫们沉重的喘息声、搬运石块的号子声、铁器敲击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沉重而残酷的筑城交响乐。
巨大的、需要数十人合力才能拖动的条石,被从城下采石场运来。
石匠们用铁钎和重锤,叮叮当当地将巨石表面凿平、修整棱角。粗大的绳索套在巨石上,数百名民夫喊着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如同纤夫拉船,一步步将巨石沿着临时搭建的、陡峭湿滑的土坡拉上城墙。
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汗水(在寒风中瞬间凝结成冰霜)的滴落。
不时有绳索崩断或脚下打滑,巨石滚落,引发一片惊恐的尖叫和沉闷的撞击声,随之而来的往往是监工更疯狂的鞭打和咒骂。
城墙被显着加高数尺,墙体加厚近倍。新砌的条石缝隙中,灌入粘稠滚烫的、由糯米汁混合石灰、桐油熬制成的特殊浆液,冷却后坚硬如铁,刀剑难入。
城墙外侧,数万民夫如同开凿运河般,挖掘着深达两丈、宽三丈的巨型壕沟。
冻土坚硬如铁,铁镐砸下去火星四溅,虎口震裂是家常便饭。
冰冷的桑干河水被引入壕沟,在寒风中迅速冻结成冰,形成一道光滑而难以逾越的冰之护城河。
城墙上,每隔五十步便增设一座棱角分明、突出墙体的“马面”(敌台)。
这些敌台如同巨兽身上长出的狰狞骨刺,使守军可以形成致命的交叉火力,无死角地覆盖城墙下的每一寸土地。
巨大的绞盘被安置在敌台内部,粗如手臂的弩弦被缓缓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那是需要十数名壮汉合力才能上弦的重型床弩——伏远弩!它那寒光闪闪的巨型弩箭,足以洞穿数层重甲,射程可达千步!
旁边,是更为庞大的投石机(炮车)骨架,工匠们正紧张地调试着配重和抛杆。
它的臂杆能抛射百斤巨石,威力足以砸碎任何攻城器械!
城垛后方,堆积着如山的滚木礌石。巨大的铁锅内,炭火熊熊燃烧,里面翻滚着粘稠的、冒着刺鼻气味的“金汁”(并非真金,而是熔化的铅、锡等金属液,或混合了毒药、粪便的滚油),那是守城时对付蚁附攻城的噩梦。
滚烫的热油气味混合着汗臭、血腥和金属的冰冷气息,弥漫在城头。
卢氏不仅动用了幽州府库的所有库存,更将其庞大隐秘的商业网络和人脉发挥到了极致。
一支支伪装成商队的骡马队伍,在夜色的掩护下,避开朝廷设在涿州、定州等地的关卡,穿行于隐秘的山道或贿赂守军悄然通过。
车上装载的,是来自河东的精铁锭、山东的优质弓弦材料、甚至通过秘密渠道从遥远的江淮运来的硫磺(打听到这是制造火药的关键原料)!
这些战略物资源源不断地输入幽州。
城内,几处被重兵把守、戒备森严的工坊日夜炉火不熄。
高大的烟囱喷吐着浓烟,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昼夜不绝。
这里是幽州军械制造的心脏。
被卢氏不惜重金延揽来的能工巧匠——有被长安工部排挤的失意官员,有因战乱流离的民间高手——在卢氏心腹的严密监视下,挥汗如雨。
他们修复着从太行山败退时带回来的残破甲胄,用新运来的精铁打造着锋利的横刀和长矛枪头,用坚韧的牛角和竹木制作着一张张强弓劲弩,将一支支锋利的箭矢装上尾羽。
空气中弥漫着焦炭味、金属烧灼味和桐油的味道。
每一件成型的武器,都闪烁着幽冷的寒光,被迅速运往武库或直接分发到城头守军手中。
卢承嗣信中提到的“玄甲”部队,约三千精锐,已在风雪中秘密抵达幽州。
他们的到来没有喧哗,只有整齐划一、沉重如雷的马蹄踏雪声和甲叶摩擦的“哗啦”声,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
他们驻扎在城内最核心的军营,与外界隔绝。
这支军队装备之精良,令人咋舌。士兵皆披玄色冷锻札甲,甲片细密如鱼鳞,在日光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关节处内衬锁子甲,防护周全。
头盔覆面,只留双目视孔,更添狰狞。战马亦披挂具装马铠,同样玄黑厚重。
他们使用的马槊更长更锋利,横刀更厚更沉,腰间的骑弓也比普通弓箭强劲许多。每人还配备一把近战用的沉重骨朵(一种钝击武器,对付重甲效果极佳)。
训练更是严苛到近乎残酷。
每日拂晓,城内居民就能听到军营方向传来的震天喊杀声、兵器撞击的铿锵声,以及重物撞击标靶的沉闷巨响。
他们在练习密集的枪阵冲锋、骑射连珠、步骑协同,以及如何在城墙上狭窄空间内进行最有效的杀戮。
他们的纪律森严,令行禁止,沉默如铁,眼神中只有对命令的绝对服从和对死亡的漠然。
他们迅速接管了幽州城所有城门、武库、粮仓、节帅府等要害之地的防务,成为了守城无可争议的中坚力量和卢珪掌控幽州全局、震慑所有异己的铁拳。
他们的统领,一个名叫萧破虏的冷面将领,只对卢珪一人负责,他的眼神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扫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卢氏深谙掌控人心的重要性。他们牢牢控制着幽州的舆论喉舌,编织着一张巨大的信息罗网。
被卢氏掌控的文吏们,日夜奋笔疾书,炮制着一篇篇檄文、告示、邸报。
说书人被集中起来,拿着统一发放的“话本”,在城中的茶馆、酒肆甚至街头巷尾,唾沫横飞地讲述着:
韩休琳的“滔天罪责”:将其描绘成刚愎自用、利令智昏、穷兵黩武、为一己私欲葬送五万幽州子弟性命的千古罪人!
是幽州陷入今日危局的罪魁祸首!细节被不断渲染放大,甚至捏造其克扣军饷、凌辱部属妻女的恶行,激起民愤。
长安的“暴政”与“威胁”:大肆渲染长安朝廷的“暴政”,尤其是“均田”、“抑豪”政策对河北大族的残酷剥削和对普通百姓的“欺骗”(宣扬均田实为夺田)。
极力渲染宰相裴徽的阴险毒辣和对藩镇的刻骨猜忌,将郭子仪描绘成裴徽的爪牙、屠杀幽州子弟的刽子手。
暗示长安皇帝绝不会放过幽州,一旦发兵,必将屠城,男的为奴,女的为娼,老幼不留!恐惧是最好的粘合剂。
外部的“致命危机”:极力夸大突厥、契丹等部族趁幽州新败、内部不稳而大举南下的风险。
说书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胡虏如何烧杀抢掠,如何烹食婴儿,如何将女人掳走为奴,将恐惧深深植入每一个听众的心底。
卢氏的“再生之恩”与“仁政”:将卢承嗣和卢珪塑造成力挽狂澜、拯救幽州于水火的大恩人、大救星!宣扬卢氏开仓赈济流民(虽然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发放微薄的抚恤,杯水车薪)、以工代赈给民夫活路,塑造卢氏是幽州真正守护者和再生父母的伟岸形象。
强调只有团结在卢氏周围,加固城防,才能保护家园妻儿老小。
甚至街头巷尾的乞丐,都成了卢氏的眼线和传声筒。
他们拿着卢家发放的、比往日多几倍的铜钱和热饼,在人群中散布着有利于卢氏的消息,同时竖起耳朵,收集着任何风吹草动。
然而,高压之下必有暗流。
对于任何敢于质疑卢氏统治、私下怀念韩休琳(或为刘豹等被清洗将领鸣不平)、或传播长安“恩德”的言论,卢氏掌控的不良人衙署和神出鬼没的“玄甲”部队,会以雷霆万钧的手段进行残酷镇压。
城东菜市口,成了行刑的固定场所。
一个曾在酒肆里醉醺醺抱怨“卢家比韩扒皮还狠”的老兵,被当街拿下。
三天后,他被指控为“韩逆余党,煽动叛乱”,押赴刑场。
刽子手鬼头刀寒光一闪,人头落地,鲜血喷溅在肮脏的雪地上。
人头被高高悬挂在城门旁的木笼里,空洞的眼睛望着下方惊恐的人群。
一个试图在新建的城墙上刻下“刘将军冤”字样的年轻士兵,被巡城的玄甲武士发现,当场被数杆长矛捅成了血葫芦,尸体直接抛下了城墙。
罪名是“破坏城防,意图不轨”。
一时间,幽州城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
茶馆酒肆里,人们交谈时声音压得极低,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邻居之间也噤若寒蝉,唯恐一句无心之言招来灭门之祸。
道路以目,人心惶惶。恐惧,成为了卢珪统治最稳固的基石之一。
支撑这一切庞大消耗的,是范阳卢氏令人咋舌、深不见底的财力物力。
千年的积累,在这一刻化为支撑战争的滚滚洪流。
卢氏动用了庞大的家族储备金库。
传说在祖地,有深埋于地下、机关重重的秘库,里面堆满了历代积累的金银珠宝、古玩玉器。
此刻,这些财富被源源不断地起出、熔铸,化作支撑战争机器的燃料。
他们更动用了遍布北方的庞大商路网络:粮行、布庄、车马行、当铺,甚至隐秘的地下钱庄。
这些商业触角如同巨大的根系,疯狂地汲取着养分。
粮食(主要是耐储存的粟米、麦子)、布匹(麻、葛为主,少量绢帛用于赏赐)、铁料(生铁用于铸造,熟铁用于锻造兵器)、药材(尤其是金疮药和防治伤寒的药材)、战马(通过秘密渠道从草原部落或走私贩子手中获得)……各种战略物资源源不断地从范阳本家的庄园田产、从其他依附卢氏的河北豪强领地(作为“进献”或“入股”),通过伪装成商队、利用隐秘山道、贿赂关卡守军等方式,艰难却持续地输入幽州。
卢珪深知物资的重要性,下令在卢氏实际控制的幽州核心区域,实行近乎战时配给制。
普通居民每日口粮定量发放,勉强维持生存。
所有资源优先保障军队和那如同饕餮巨兽般的城防工程。
粮店前排起的长队,是幽州城内最常见的景象,维持秩序的是手持棍棒的衙役和眼神凶狠的卢府家丁。
同时,卢氏的商业优势和人脉再次发挥作用。他们通过走私等灰色渠道,利用纵横交错的水路(避开朝廷控制的运河节点)和陆路秘密商道,从相对安稳的江南地区高价换取粮食、食盐、布匹;甚至不惜向与幽州有传统贸易往来的草原部落(如奚族中一些贪婪的酋长)释放“善意”,用金银、丝绸、茶叶等奢侈品,换取他们手中的牛羊、马匹,甚至是少量珍贵的硫磺(制造火药的关键)。
每一粒粮食,每一斤铁料,都浸透着卢氏千年积累的财富和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
卢承嗣信中“钱粮、军械,不日即至”的承诺绝非虚言。
卢氏千年的积累,此刻正化为支撑幽州这座战争堡垒的坚实血脉,汩汩流淌,赋予其顽强的生命力和令人胆寒的防御力量。这底蕴,是韩休琳这样的暴发武夫永远无法想象的。
韩休琳的“作用”被严格限定在“符号”的范围内。他的存在,只剩下唯一的、可悲的价值。
每隔十天半月,当卢珪认为有必要强化“幽州节度使仍在”的印象时,韩休琳就会被从冰冷的囚室中拖出来。
两名沉默的玄甲武士架着他,如同拖着一具尸体。
张奎,卢珪的心腹管家,会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仆役进来。
“节帅,该沐浴更衣了。”张奎的语气永远带着虚假的恭敬。
仆役们不由分说,扒掉韩休琳身上肮脏破烂的囚衣,用冰冷的布巾粗暴地擦拭他伤痕累累的身体,那力道常常会蹭破刚刚结痂的伤口,带来阵阵刺痛。
然后,给他套上那套象征着幽州最高权力的、华美而沉重的节度使袍服——紫色的锦袍,绣着张牙舞爪的麒麟,玉带环腰。
仆役们会仔细地为他梳洗,将散乱纠结的头发梳理整齐,挽成发髻,戴上象征性的进贤冠。
镜子被拿到他面前。
镜中的人,脸色是病态的苍白,眼窝深陷,眼神空洞麻木,如同两口枯井。曾经彪悍威猛的气息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抽空灵魂般的死寂。
华丽的袍服穿在他消瘦的身体上,显得异常宽大和滑稽,更像是一件可笑的戏服。
然后,他会被“护卫”着(实际上是押送),前往指定的地点表演。
有时是节帅府前巨大的校场。
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新招募的、眼神茫然、面黄肌瘦的新兵。他们被驱赶着站在寒风中,听着台上卢氏将领的训话。
韩休琳被带到高台中央。
张奎或一名卢氏心腹将领会站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如同操纵木偶的提线人,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提示”。
“念。”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韩休琳麻木地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毫无生气,如同在念诵与自己无关的悼词:“……卢氏忠义……匡扶幽州……尔等……当……戮力同心……共御……外侮……保境……安民……”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台下的新兵们木然地听着,他们或许听说过韩休琳曾经的威名,但眼前这个形销骨立、死气沉沉的傀儡,实在无法与传说联系起来。
他们更多的是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和对台上那位真正掌控一切的卢公子的敬畏。
有时是正在加固的城墙上。寒风凛冽,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韩休琳穿着那身碍事的袍服,在张奎和玄甲武士的簇拥(实为监视)下,沿着城墙“巡视”。
他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寒风灌入宽大的袍袖,让他瑟瑟发抖。
卢珪或一名卢氏将领会陪同在侧,偶尔会“恭敬”地指着某处新筑的马面或巨型床弩,低声向“节帅”介绍,声音恰好能让周围的士兵和工匠听到。
韩休琳只能麻木地点头,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嗯”、“啊”声。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挥汗如雨、在监工鞭子下奋力劳作的民夫,扫过那些身披铁甲、眼神警惕的士兵,心中只有一片死灰。
他成了一个活着的符号,一个证明幽州“法统”仍在、用来搪塞长安的幌子。
每一次这样的公开表演,对他而言都是巨大的精神凌迟,将他残存的尊严一点点剥蚀殆尽。
表演结束,他就会被迅速带离现场,重新剥下那身华服,如同褪下一层虚伪的皮,扔回那间冰冷的、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囚室。
门锁落下的声音,宣告着他再次变回那个无人知晓的囚徒。
……
……
幽州城最高的望楼,如同一柄刺破铅灰色苍穹的利剑。
凛冽的朔风在这里变得格外狂暴,发出尖锐的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抽打在人的脸上,如同冰刀刮过。
卢珪独自一人站在望楼顶端,玄色的貂裘在狂风中剧烈翻飞,猎猎作响。
他拒绝了侍从递上的手炉,仿佛刻意要感受这北疆的酷寒。
他双手扶着冰冷的雉堞,俯瞰着脚下这座正在他手中蜕变成钢铁巨兽的雄城。
目光所及,景象既让他心潮澎湃,也让他心头凝重。
巍峨的城墙如同一条蛰伏的银灰色巨龙,蜿蜒盘踞。
新砌的条石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加高的部分如同给巨兽戴上了更坚固的头盔。
护城河已然成型,冰面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像一条护城银带。
城墙上,新招募的士兵在“玄甲”老兵的带领下,如同黑色的钉子,挺立在风雪中。他们呵气成霜,身体微微发抖,目光却警惕而茫然地望向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也望向北方——那是草原胡虏可能来袭的方向。
巨大的床弩和投石机被油布覆盖,如同沉睡的凶兽,只待唤醒。
城下,巨大的工棚连成一片,炉火熊熊,即使在白天也映出橘红色的光芒。
叮叮当当的锻造声、锯木声、号子声,隔着风雪和高度,依然隐隐传来,汇成一股低沉而充满力量感的轰鸣,那是战争机器的心跳。
城内街道,行人依旧稀少,神色匆匆,面带菜色。但粮店、布店前,排起了相对有序的长队。
由卢氏亲信牢牢掌控的官仓在有秩序地放粮,穿着厚厚棉袄的衙役维持着秩序。
一种在高压统治、物资匮乏和刻意宣传下形成的、脆弱而紧张的“秩序”笼罩着全城。
街道上的积雪被清扫到两旁,露出青黑色的石板路。
偶尔有玄甲骑兵小队巡逻而过,马蹄铁敲击石板,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嗒嗒”声,提醒着人们谁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
卢珪的思绪如同这呼啸的风雪,翻腾不息。
他深知,长安在经历蜀地围剿、江南平叛(永王璘)、太行山大战这三场硬仗后,国力消耗巨大,府库空虚,军队疲惫不堪。
裴徽的首要目标必然是彻底肃清蜀地余孽、扑灭江南永王的叛乱,稳固内部统治根基。
短期内,绝无可能集结一支足以攻克幽州这等坚城、并有把握应对突厥契丹等外部势力趁火打劫的庞大远征军。
郭子仪虽胜,但其主力也需休整,且要防备契丹异动。
他的策略清晰而冷酷:深沟高垒,示敌以强!将幽州打造成一块难啃到足以崩掉长安满口牙、让其付出无法承受之代价的硬骨头!
同时,积极联络河北其他心怀鬼胎的势力(王通、郑彪之流),编织那张潜在外援网络。
他甚至不惜冒着通敌的风险,通过秘密渠道,向草原部落(如奚族中某些贪婪的酋长)释放一些“善意”(承诺开放互市、或赠送少量财帛),制造一种“幽州并非孤立无援”、“强攻幽州代价巨大且可能引发更大乱局”的复杂态势。
最终目的,是迫使长安在无力北顾或评估代价过高的情况下,捏着鼻子默认卢氏对幽州的事实割据。
时间,站在他这边。卢氏有千年的底蕴和足够的耐心。
他仿佛看到,卢氏的根基正如同这不断加固的城墙,深深扎入幽燕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汲取养分,开枝散叶。
“坚城已成,利刃已铸……”卢珪低声自语,声音被狂风吹散,只有他自己能听清。
他的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绝对自信的笑意,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直视着长安城内的那个对手。“
裴徽,你的长安,可准备好面对我幽州这面……铁壁了吗?”
窗外的风雪似乎感应到了他话语中蕴含的滔天战意和野心,骤然变得更加猛烈狂暴,呜咽着,旋转着,卷起漫天雪尘,如同一条条白色的恶龙在天地间狂舞。
这风雪,在为这座钢铁之城加冕,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可能席卷天下的更大风暴,积蓄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而在那幽深僻静、奢华却冰冷刺骨的囚室中,时间仿佛凝固了。
炭火早已熄灭,只留下冰冷的灰烬。
唯一的光源,是那扇高悬铁窗偶尔透入的、被粗硬铁条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雪光。
光线微弱、惨白,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扭曲的栅栏阴影。
韩休琳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枯坐在一片浓稠的黑暗里。
他的身体几乎感觉不到寒冷,因为内心的绝望早已将他冻透。
卢珪的话语,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依旧在他脑海中盘旋噬咬,将他残存的骄傲和幻想撕扯得粉碎。
他摊开粗糙的手掌,借着那偶尔透入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雪光,看着掌心被指甲深深抠出的血痕。
那些血痕,形成了一个模糊的、扭曲的字迹轮廓。
他低头,从破烂肮脏的中衣下摆,用尽力气撕扯下一块巴掌大的碎布。
布面上,还沾染着不知何时留下的、早已变成深褐色的陈旧血迹。
他伸出右手食指,用牙齿狠狠咬破指尖!剧痛让他麻木的神经抽搐了一下,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涌出。
他借着那微弱的光,用流血的指尖,在那块粗糙的布面上,颤抖着、却无比用力地写下一个字:
“卢”
鲜红的血,在灰暗的布面上异常刺目。第一笔落下,如同刻下了一道血淋淋的诅咒。
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也点燃了他心中那仅存的、被绝望包裹着的怨毒火焰。
还不够深!还不够痛!
他疯狂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冰冷的地面,粗糙的墙壁……终于,在床脚与墙壁的缝隙里,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小块冰冷、坚硬、带着锈蚀边缘的金属——那是某次剧烈挣扎时,从腐朽床架上崩落的半截锈蚀的铁钉!
他如获至宝,紧紧攥住那半截锈钉。尖锐的锈蚀边缘刺破了他的手掌,带来一阵刺痛,但他毫不在意。
他再次举起那块染血的碎布,对准了那个血写的“卢”字。
黑暗中,响起了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嗤啦……嗤啦……”
那是锈钉的尖头,用力刮过粗布纤维的声音。
“叮……叮……”
那是锈钉的尖头,偶尔刮到地面石砖发出的轻响。
他完全沉浸在一种疯狂的执念中。用指甲抠,用血写,用锈钉刻!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
在那个小小的布片上,在那个狭窄的空间里,倾注着他所有的恨意、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屈辱、所有被碾碎的骄傲!
每一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刻骨的诅咒!
那扭曲的“卢”字,被血染红,被铁锈染黑,深深嵌入布纹,甚至穿透了布片,仿佛要刻进冰冷的地砖里!
这个字,如同一颗深埋于绝望冻土之下的剧毒种子,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在仇恨的浇灌下,悄然滋生、扭曲、膨胀。
它汲取着韩休琳生命最后的热量,孕育着未知的、充满毁灭气息的变数。
风雪在窗外呼啸,如同幽魂的哭泣,也像遥远战场传来的、沉闷的战鼓,预示着未来更加激烈、更加血腥的碰撞。
这刻骨的毒种,终将在某个时刻,破土而出,噬血而绽。
“为什么!裴徽的人还不来找我,还不来救我?”韩休琳喃喃自语,这是他这些天活下去的唯一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