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闻微服私访,自京师南下,途经直隶清平县,入南直隶苏州,再往西而行,过江前往南昌。
表面上,他们不过是出游儒师与弟子,随行只有四五人,实则周围都是锦衣卫和暗卫的便衣。
这一路行来,朱见深亲历山河风貌,走访州县百姓,自清平的民怨、苏州书院的士论......凡所见、所闻、所感,皆深深刻印在他心头。
一路行来,朱见深沉默多于言语,唯私下对徐闻频频请教,笔录日增,一册小簿早已密密麻麻。
少年心事,早已藏于笔墨之间。
出苏州不过三日,乘舟沿江直下至南昌。
作为江西首府,南昌历来商贾云集,文风鼎盛,不弱江南。
街市上人来人往,酒楼茶馆连成一片,勾栏瓦舍、书铺画摊,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朱见深与徐昭换了便装,随徐闻一同入城闲游。
两位少年初到南昌,兴致极高。
街边正有一群杂耍人表演翻腾打滚、吐火走绳,围观者拍手叫绝。
徐昭眼睛都看直了,朱见深也难得露出少年该有的神色,嘴角微微扬起,拍了拍手:“这个好看。”
“你还是头一回看吧?”徐昭在一旁笑着说,假装自己看过很多次。
朱见深点点头,刚想再看两眼,忽听“当”的一声脆响,像是铁器碰地,随即人群中惊叫四起。
“有刺客!”
人声未落,一道黑影从人群中蹿出,直扑少年所在方向。
那人身形极快,右手握着一柄短刀,寒光闪烁,刀锋直指朱见深。
“护驾!”
王冲一声暴喝,自摊位后飞扑而出,刀已在手。
与此同时,街角几名看似挑担卖糖的汉子几乎同时出动,动作凌厉,显然身手不凡,正是暗藏的锦衣卫。
人群惊散,街道一片混乱,叫喊声、摔倒声混成一片。
杂耍人吓得四散奔逃,火把滚落地面,引燃了地摊上的帘布,黑烟直冒。
朱见深面露惊慌,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被徐昭一把拉住挡在身后。
徐昭抽出随身短剑,双手紧握,指关节发白,肉眼可见的紧张。
“深弟,别怕!”徐昭强自镇定,一副大哥模样。
朱见深低声道:“我不怕。”
嘴上这么说,脚底早已湿透。
终究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
此时,徐闻双手负后,神情淡定地看着前方激战。
他未动分毫,只微微挑眉:“都什么年代了,刺杀还拿刀剑?直接走私火器,远程射杀不好吗?”
大明对火器管制并不严,平民也可以拥有火器。
城中刺杀,你在二三楼架个火铳,不比拿刀剑以命搏杀的好?
当然了,火铳的精准度远不如后世,一般人玩不来。
除非是军中精锐,才能保证五十步内五成左右的命中率。
茫茫人群中射杀目标,难度更大。
但只要提前布局,周密计划,找几个擅使火铳的老手,也有不小概率能暗杀成功。
这种事,暗卫经常干,在海外潜伏期间不知干掉了多少洋人官员。
南昌城这起刺杀行动,对面这几个刺客,明显不是专业的。
显得很业余。
刺杀行动还在继续,这十几个刺客跟吃了什么似乎,动作迅猛狠辣,悍不畏死,一个劲的往前冲。
徐闻发现,他们的目标似乎不是自己?
一名刺客明明已冲至他身前,目光对上,却骤然转身,直扑一旁的朱见深。
“殿下!”
一声焦急呼唤从后方传来。
万贞儿衣裙翻飞,不顾一切地扑到朱见深前方,挡住一名漏网刺客。
刺客见目标被挡,身体一晃,就要从侧方进攻,直扑朱见深。
王冲横刀相迎,两刃相击,火星四溅。
其余几名暗卫亦陆续压上,将刺客围住。
“万姑姑!”
看着挡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朱见深微怔,但随即道:“你快退下!”
万贞儿却咬牙不退,神色如铁。
多年以来,她始终将朱见深视如己出。
可朱见深已不再是那个事事依赖万贞儿的孩童。
这几月南巡,他日日与徐闻同行,所闻所见,所感所悟,皆使他渐渐褪去稚气,眼中多了分沉稳与清明。
王冲收刀归鞘,疾步走到朱见深面前,拱手躬身:“沂王殿下,无碍吧?”
朱见深此刻虽面色苍白,神情却镇定。
他拍了拍袖口的尘土,向王冲还了一礼,语气平稳:“我没事,多谢王同知护卫。”
这一礼,不轻。
朱见深心知,若非王冲反应及时、暗卫出手果断,今日自己早已尸横街头,命丧刀下。
王冲躬身回道:“沂王殿下客气了,卑职职责所在,万不敢居功。”
话音落下,周围暗卫陆续将十几名刺客押至街角跪下,个个带伤,一人重伤昏迷。
刺杀虽凶险,终究落败于暗卫伏兵之手,无一逃脱。
街道一片狼藉,血迹未干,杂耍器具散落一地,烟火尚未完全熄灭,空气中还残留着火药味与血腥气。
人群早已惊散,只余几名胆大的百姓远远观望,不敢上前。
王冲擦去额上血迹,走向徐闻,低声道:“王爷,刺客无一漏网,已全部擒下。”
徐闻轻轻点头,目光落在那些刺客身上,心中有一丝疑虑。
这些刺客身手极其干练,明显是受过专门训练之人,不像是寻常亡命之徒。
此地南昌,会不会是宁王派来的?
当年靖难之役,燕王朱棣起兵夺位,天下震动。
朱权作为朱棣的异母兄弟,曾出力不少,朱棣曾允诺他战后平分天下,结果登基后,却将其软封于南昌,兵权尽收,实为削藩。
徐闻当年正是朱棣身边第一心腹,助朱棣靖难夺得大位,宁王如何不恨?
包括宁王一系的后人,骨子里都恨朱棣,但凡有机会必然造反。
只是宁王府一向谨慎,从不轻举妄动,此番刺杀……真的是他背后指使?
远处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
南昌府衙巡捕带队赶至,一眼见街上尸伤狼藉,又见一群人持械戒备,当即厉声喝问:“何人行凶?当街斗杀,还不束手就擒?”
王冲上前拦住,对方官吏仍不识身份,大声呵斥:“擅自持刀当街杀人,已然犯法,还不交代来历?”
这时,徐闻朝王冲微一点头,示意可以报出身份。
王冲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块金漆蟒纹腰牌,高高举起,沉声道:“越王府仪卫,奉命随行!”
周围众人齐齐一愣,那为首的府衙捕头瞪大了眼,看向稳坐当场的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原来是……越王殿下驾临,卑职等多有冒犯!”
消息迅速传入府衙,南昌知府亲自赶到,满头大汗跪地叩拜。
越王微服至南昌,不想在城中被当街刺杀。
如此泼天恶事,怎么偏偏被自己遇到了?
南昌知府欲哭无泪。
徐闻一摆手,道:“不必多礼,刺客一事尚未查明,孤不便多言,将这些刺客关入大牢,锦衣卫亲审,尔等不得干预。”
知府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连连点头:“是、是……卑职遵命!”
朱见深此刻也收拾情绪,面色虽冷峻,却并不失礼,静静立在徐闻身侧。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跪着的刺客身上,眼中第一次带上了分辨善恶、识人存心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