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城。
卯时。
本是天地处于将明未明的暧昧时分。
可是天色被一块无边无际的铅灰色湿毡严严实实裹住,透不出半丝晨曦应有的青白。
水雾压得极低,沉滞的晦暗就耷拉在屋檐翘角上。
为早市而起来做准备的何不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打开「千味楼」的大门,猝不及防被扑面而来的湿冷空气吹得肺腑直颤,腮帮子哆嗦。
何不二抬起头,看着灯光下映出的密集雨丝,又看看被雨水洗刷的湿漉漉的青石路,缩了缩脖子:“这种天色考武试,不是为难人么?”
莫管事也走了过来,看了看天色,说道:“他们与我们不同。他们是正经的修行者,哪会怕这种微末风雨。伞都备好了么?”
“备好了,姜汤也早煨妥了。”何不二道。
莫管事点点头,忽然,他目光一定。
不远处停着一辆极宽大的马车,车辕和棱角处以黄铜包裹,车窗帘幕悬挂的是厚重的玄色锦绒,边缘以银线密绣着繁复的缠枝纹,将车内情形遮挡得严严实实。
赶车的车夫身形魁梧,沉默地坐在车前,如同雕塑。
拉车的是四匹不见任何杂色的漆黑骏马,皮毛油亮如水缎,安安静静地待着,不会来回跺脚也不会时不时打响鼻,无声无息,应是得了灵志之物。
难怪刚才一时没留意到。
“是哪家大户人家来接考生去考试的么?”何不二奇怪道。
莫管事摇摇头:“你何曾见过有考生坐车去国子书院的?两脚踏踏实实踩着的路才叫青云路。为示尊敬,国子书院门前不能过马,这是规矩。谁敢破国子书院的规矩?许是路过,或者等人的,不用管。”他说完便走开了。
此刻也不太会有客人,所以何不二也没留在凉飕飕的门口,往里头去了。
车内,空间宽敞,到处都铺了软毯,角落的小铜兽炉里燃着淡淡的兰花馨香,驱散着雨夜的寒湿之气。
一位年轻的公子靠坐在软垫上,身着一袭近乎月白的素色锦袍。
锦袍的衣料远看只觉得素净,近观才能察觉其精致非凡。
疏朗的云海纹阵脚缜密至极,唯有在动作间才暗光流转,如真实的云那般随着动作涌动,又随着静止而隐没,内敛华贵得不动声色。
年轻公子双目微闭,两手随意搭在膝上,左手拇指戴着一枚玉石扳指。
这扳指大部分是无杂质的凝脂白,仅在边角有一抹极淡的红晕,如一缕烟霞。
这位年轻公子,正是那娄伯卿。
他的左右,分别坐着杨义和杨升。
“公子,咱们为何要受这种罪?在皇师府休息完了,等时辰到了再到国子书院,不更好?反正今天要见面的嘛,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区别?”杨升似乎颇为不解,也有些怨气,连杨义数次给他使眼色也顾不得,要一吐为快。
“就你多嘴!”杨义压低声音骂了一句,忙留意娄伯卿的神色。
娄伯卿没什么神色。
昨晚睡觉时他点了安神香才能入睡。
他忙了半宿,将庄辰殊救了回来,想着今天能与慕予见面,心里便灼得根本静不下心来,哪还躺得回去,索性收拾整齐出府了。
他们等在「千味楼」外已经有半个时辰。
雨,不知何时悄然小了下去。
笼罩天幕的那张铅灰色巨毡仿佛被只无形的手掀起一角,透出其后逐渐明亮的天光。
虽然依旧阴沉,但已经不是那种令人压抑的灰暗,而是呈现出一种清浅水润的青白色,整个鸿蒙城的轮廓也随之清晰几分。
开始有人陆续从「千味楼」走出。
娄伯卿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撩起锦绒一角,视线一瞬不瞬地凝在门口,双眸盛满与周身清冷贵气不符的沉静与专注,还有一丝被精心掩饰起来的、只为那一人而生的焦灼。
“公子,我来。”杨义帮着压住绒角。
不知又过了多久,娄伯卿一直缓慢转动玉石扳指的动作骤然停下,不由自主攥住了膝头的衣料,目光如炬。
先出来的是一把油纸伞,竹骨桑皮,伞面撑开,挡住了其后之人大半身影。
随即,一道纤细熟悉的身影迈出门槛。
她似乎抬头看了看天色,侧脸的轮廓在伞下显得格外柔和。
娄伯卿胸腔里的心猛地撞击起来,立刻松开攥紧衣料的手,还不忘将衣料上的皱痕抚平,才倾身上前,伸手去拿杨义早为他备好的紫竹柄油伞。
杨升将马车前面的帘子彻底掀起。
可就在此时,那撑伞之人微微将伞抬高了些,露出了自己的面容和上半身。
是丰俊朗。
他身着与子慕予一样的罗浮洞亲传弟子服饰,正微微侧头,对她说着什么,神态自然而亲近,手握伞柄,将那方小小的遮风避雨的天地妥帖地笼罩着她,也将自己纳入其中。
娄伯卿伸向油伞的手,猛地顿住。
他眼睁睁看着丰俊朗护着她,小心地避开水洼,朝着与他马车相反的方向缓缓走去。
刚才的急切和期待如同被冷水泼熄的炭火,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僵硬。
娄伯卿重新坐回原处,按住白玉扳指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双眸依旧盯着逐渐模糊的两个背影,所有温柔的情愫都被森然的阴寒所取代。
“真是……碍眼的很呐。”娄伯卿道。
杨义双眼一眯,脸上暴起杀机:“公子,我让他消失。”
娄伯卿眸光微闪,隐约有心动之意,可是片刻,复又沉寂下来。
“要是可以这么做,我早动手了。上次,慕予差点要与我割席绝交。”娄伯卿道。
“可以做得隐秘一些,绝对不会让子慕予知道是我们出的手!”杨升道。
娄伯卿闭上眼睛,端坐如塑,面上是波澜不起的沉静。
任谁看去,都是一位矜贵的翩翩公子,于这渐歇的雨幕中,安然休憩。
然而,在锦袍之下,每一寸肌肉都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他对丰俊朗的杀心只是刻意压了下去,却从未消失。
没看见到人还好。
一见到人,杀意便像一条苏醒的毒蛇,盘踞在他的灵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