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辽东大地已经一片银装素裹,北风如同那些年在这片土地上枉死的数十万冤魂齐齐嚎叫。静远村稍许温热的炕头上,烟袋锅忽明忽灭,四个人影也在闪烁当中时隐时现。
如泣如诉的风,让所有人都失了声。
烟袋锅再次亮起,烟叶在烟锅里燃烧发出“滋啦”地轻响。这一次,亮起的时间比以往都久,食烟的人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呛人的烟雾缓缓吐出袅袅直上,在屋顶汇聚成了一团。
像是众人化不开的愁绪。
又过了许久,贾天寿咳了一声,缓了缓才轻声地说道:“明儿我去主子那里借点粮食,等这一趟回来,再给主子还上,总不能叫你们来饿死。”
韩林留下来的粮食,终于在这个冬天将要耗尽。没有粮食的辽东十分可怕,如果在明地或许还能举家逃荒,四处乞讨来挨过这个冬天,可在这辽东,能跑到哪里去呢?而且各家各户,都是一个样。
所有的粮食都掌握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女真贵族手里,别说他们这群汉人尼堪,便是如那丹珠这样最底层的女真人,也在挣扎度日。
贾天寿埋头抽着烟,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一如两三年以前,这间屋子的主人乌苏那样思考。
“马姐儿,东屋柴房底下还埋着上次抢来的金银首饰,如果实在不行,到时候你就挖出来换米。”
“可一两银子才能换一斗米,这都是主子你拿命换来的,这也实在太亏了一些。”
马姐的声音从对面传来,烟锅里,羸弱的光亮将其身影照出。
这个原本汉地富户的小姐现如今已经和那丹珠一样瘦脱了相。而跋扈的性格也被更为跋扈的环境规训成了唯唯诺诺。
“唉……”
贾天寿叹了口气:“不然咋办咧?拼了命抢来的东西,用来换命,也算值了,只要挨过了这个冬天,明年春天种上了地,就又能熬半年。”
马姐迟疑了一下,嘴中幽幽地道:“主子你和牛二这次去,莫要再拿那些金的银的了,多抢点粮食是正理。”
贾天寿一瞪眼睛:“个狗日滴,我还不如你了?你当我不想抢粮食是咋?出兵在外的,在外面一天就吃一天的粮食,老子和牛二就是再能抢,能抢多少粮食?”
见贾天寿发怒,马姐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牛二赶忙帮着打圆场:“马姐儿你没出去过不知道,那群蒙古人穷得叮当响,大汗这几年一直在打他们,他们也没甚活路,这次去,估摸着还不够我俩的备粮。”
一袋烟事完,贾天寿将烟袋锅在炕檐儿上磕了磕,火星簌簌掉落。
“明儿我去主子那里借粮,牛二你去挨家挨户地知会他们,抬了旗的汉人各家都出一丁归老子管,自己备粮,没粮的就崩去,没抬旗的奴才,愿意去的,自备粮食跟你那报,可有一茬儿,到时候旗里分东西没他们的份儿,自己能抢多少都凭个人的命!”
牛二“嗳”了一声应下,又殷勤地给贾天寿将烟袋锅重新装了烟,递了回去。
贾天寿燃起火折子,对准了烟袋锅将其再次燃起。
自从上次讨蒙古回来以后,阿克善说话算话,保举他抬了旗,后来的八旗蒙古和八旗汉军暂时还未出现,蒙古那边有左营和右营,而汉人这边什么都没有。
因此如今他也归属在镶红旗下,成为其中的一员,只不过抬了旗的汉人终归不是真正的女真人,他在正统的女真人那里仍然不受待见。
不过虽然抬了旗,他仍然属于阿克善的包衣,因此整个庄子的抬旗汉人也归他来管。
静远村是镶红旗下,旗主是岳托,但托克索归库尔缠,原本在皇太极面前能够说的上话的库尔缠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因为没有识破刘兴祚诈死,以及一直为刘兴祚留在这里的家人袒护,库尔缠已经渐渐失去了皇太极的信任。
好在岳托在女真人也算是和库尔缠一样的亲汉派,因此并没有给他们穿什么小鞋,而阿克善也原为叶臣的亲卫,两相照拂下,阿克善并没有被殃及池鱼。
“贾大哥,这次牵马出去不牵?”
牛二出声问道。
一般情况下,战马冬天轻易是不出去的,一方面是因为冬天出征冷热交替之下战马容易生病,死亡的概率比其他的季节要高出三成不止;另一方面秋天好不容易贴的秋膘,在冬天损耗极大,跟着出去,这一年也就只能养着了。
贾天寿想了想道:“不牵了,旗里也有马车放东西,咱们自己也辛苦点背着,蒙古人的马多,等到了那边抢一匹就是。”
“也不知道大汗怎么想的,大冬天的出征。”
牛二嗫喏了一句。
贾天寿一瞪眼:“没用的话休提,你还要命不要了?敢说大汗的坏话!”
牛二缩了缩脖子:“下次不敢了。”
贾天寿哼哼了两声:“咱大汗英明神武,听说了没有,那东江的毛都督就是他和宁远的袁都督联手做掉的。要不然每年那毛都督都来咱们这里打草谷,往后没了他日子就好过咯。”
贾天寿的心里对于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到时候大鱼大肉咱们可劲儿的造!”
说着他又冲着屋内的两个女人说道:“你们把家里的那两副甲都备好,蒙古人的箭虽然用的是骨箭,但真个射进肉里也受不了。”
马姐儿应了一声,而那丹珠依旧没有吭声。
“主子,这次出去要多久?”
马姐儿出声询问道。
贾天寿想了想过往几次征蒙古的时间,开口道:“要不了两个月,那群蒙古人废不拉堪的,等咱们大汗带着大军一到,远远地就逃了,只留下那群跟乞丐一样的牧民。”
“依我看,春天的时候就能回来,等过了冬你们就把犁子,铧子拾掇好,回来俺和牛二还能种地。”
他的话音刚落,牛二不无遗憾地道:“这地肥地流油咧,要是不打仗多好,不打仗就光凭着那几亩地就够咱们几个人活的。”
“年景不好,便是不打仗收成也好不了。”贾天寿说道。
夜已经深了,贾天寿将牛马二人赶回了偏房,他和那丹珠脱了衣服在炕头睡下。
贾天寿摩挲着,嘴里喃喃地道:“那丹珠,你好像比以往胖了点儿。”